甘孜日報 2024年07月23日
◎宋揚(yáng)
那些年,我家是萬萬不可能有金子的,唯一的銀子是我母親出嫁時外婆給的一根銀簪子,還被母親鎖在抽屜里。銅,也不多見,惟有村里的電工作業(yè)時,我能撿到一些碎頭電線,剝開皮來,不夠上秤賣,只能纏在彈弓柄上。我更常見到的只有鐵。鋤頭當(dāng)然是鐵,但那是一家人活命的依靠。
老木床下有好多鐵,我窺伺了那些鐵好久。每一次,當(dāng)游走到村莊的收荒匠“收爛銅爛鐵”的吆喝傳來時,我都蠢蠢欲動。但父親鐵一樣硬的眼神和鐵一樣硬的巴掌深深震懾著我,我不敢動那些鐵。其實(shí),父親也不敢。留住那些鐵,似乎還能為建成村莊的第一座石橋留住點(diǎn)滴希望——雖然那座橋的“夭折”已是事實(shí)。
祖祖輩輩,村莊里的人都想要一座橋。那些鐵的大抓釘,原計劃在搭石拱做木頭托拱時用來抓牢木頭,卻沒了用武之地。三個橋墩呆頭呆腦地支愣在河里,資金短缺,且村干部陡然覺悟橋址的選擇竟完全是個錯誤——過了橋,路還要穿過一座大山,打隧洞絕無資金,修盤山公路也是天價。橋,成了連雞肋都稱不上的一地雞毛。
床下的抓釘曾是全村人的希望,現(xiàn)在卻成了父親心頭深深的痛,它們把當(dāng)村長的父親和其他村干部們的臉面抓得鮮血淋漓。
橋黃了,那些鐵抓釘也成了廢鐵。但那是村上的東西,既不敢賣掉,又怕被人偷了,父親只得把它們拾掇拾掇,收在我的床底下。
無鐵賣,我渴慕的軍棋、彈子跳棋、彈弓的橡皮筋都沒了經(jīng)濟(jì)支撐。我急,我的小伙伴們同樣急。我和他們誰不是眼巴巴等著家里鐵鍋燒出洞,等著家里鋤頭挖出大豁口呢?謝天謝地,鍋破了,收荒匠卻遲遲不來,而補(bǔ)鍋匠捷足先登,敲敲補(bǔ)補(bǔ)又半年。我天天盯著鋤頭、彎刀看,它們好像一直在變小、變薄,鋒刃變彎,卻從不曾豁口到咬不動土與木頭,這很讓我遺憾。只有一次,父親的一根鏨子攔腰折斷。那次,父親破一塊石頭,鏨子脆然兩折,身首異處。父親搖頭嘆息,我心下暗喜。果然,這兩截鏨子幫我換回兩根寬橡皮筋和一副嶄新的木制軍棋。剩下五分錢,我還在跛子李崇順的修鞋攤買到一塊包石子的牛皮彈匣。
有些鐵,父親默許屬于我。而有些鐵,則是父親眼里的禁區(qū),比如我床下的鐵抓釘,當(dāng)然,還有那副鐵鏈條。
我十歲那年,一些大孩子正在玩一種用自行車鏈條做的火藥槍——把鐵鏈條一扣兒一扣兒撬下來,排成串兒,用橡皮筋捆扎,有孔的鏈子就成了槍管。再把粗鐵絲磨尖,做成撞針,填上火柴頭或鞭炮里的火藥,能把地里的蓮花白打得稀爛。做一把鏈子槍,至少需要十扣鏈子,我搞不到一扣一扣的舊鏈子,更沒錢在街上修自行車的攤子上買。壞掉的鏈條本無用,修車的卻奸詐,見買的人多,一扣鏈子,漲到了五毛錢。
突然有一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小強(qiáng)家居然有一副嶄新的鐵鏈條。小強(qiáng)他爹在街上農(nóng)機(jī)站打零工。那副我說不上名字的什么鐵機(jī)器上的鐵鏈條可比自行車鏈條粗多了。我想,要是能用它作一把鐵鏈子槍,那威力,嘖!怕是要亮瞎所有男孩子的眼睛。
那天,我?guī)е鴦倳呗返拿妹玫叫?qiáng)家玩兒。那副锃亮的鐵鏈條突然像金子一樣出現(xiàn)在我眼前,它就放在小強(qiáng)家的飯桌上,離我那么近。天哪!鐵鏈條仿佛在朝我微笑招手,但它為什么又像一條欲咬人的毒蛇?可是,十歲的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擁有一把能打碎蓮花白的鏈子槍啊!終于,我被某個看不見的鐵漩渦里傳出的話教唆了,那漩渦旋出一個借口——對,就說自己去飯桌上找米湯給妹妹喝。喝完米湯,我背上妹妹,左手摟住妹妹的屁股,右手快速拿過那副鐵鏈條,把它塞到后背上。然后,我背著妹妹步履踉蹌地逃離了小強(qiáng)家。一路上,我感到自己咚咚狂跳的心似乎一不小心就要跌出胸腔。
回到家,把妹妹放在一邊,我趕緊把那副鐵鏈條塞進(jìn)屋檐下的稻草堆中。父親沒看見我,他正在歇房里給新砌的谷倉勾磚縫,我如釋重負(fù)。想到第二天就可以偷偷拆鏈條做槍了,我心中一陣狂喜。然而,狂潮稍縱即逝,我逐漸平靜下來的心海波瀾再起。后怕,洶涌而至——整個下午,在小強(qiáng)家玩的只有我和妹妹,他們難道不會發(fā)現(xiàn)鐵鏈條丟了?明天做成鏈子槍,小伙伴們問哪來這么粗的鏈子,我該如何說?如果父親知道我拿了別人這么貴重的東西,會不會揚(yáng)起鐵一樣的巴掌?就跟我?guī)滋烨耙驗(yàn)樽鳂I(yè)沒完成屁股挨巴掌一樣。
突然,門嘎吱一聲,我一個激靈,是不是小強(qiáng)他媽追上門了?我如驚弓之鳥!欻,門口白光一閃,原來是白貓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耗子。我鼻子一酸,想哭,我覺得自己委屈得就像那只無處閃躲的耗子……
我想把那副鐵鏈條偷偷放回去,就當(dāng)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可我總覺得小強(qiáng)他們一家人肯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鐵鏈條不見了,而我就是那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深淵如鐵,冷,幽暗,我覺得自己在深淵的邊緣搖晃欲墜。我感覺自己從一個卑鄙的竊賊變成了可憐的受害者。時間靜默,不知過了多久,我意識到自己開始惴惴不安地挪步向父親走去,不知是為了尋求寬恕,還是為了傾訴委屈。那一刻,我能想起的,只能是走向自己的父親。
父親看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再看看我捧在手里的鐵鏈條和漲紅的臉,一下子就都明白了。出人意料,這一次,父親的臉并沒有瞬間鐵青,父親鐵一樣的巴掌也沒有如上次一樣暴風(fēng)驟雨般落到我的屁股上。父親埋下頭去,繼續(xù)給磚勾縫。然后,我聽到一句溫柔卻鐵一樣堅定的話——“自己還回去吧,那是別個(人)的東西!”父親的話像是鐵斧落地,沉穩(wěn)、敦實(shí)、溫暖、準(zhǔn)確,將我內(nèi)心糾纏不清的僥幸、恐懼、委屈和懦弱瞬間斬斷。我抹一把淚,拿著鐵鏈條快速向小強(qiáng)家走去。這一次,我走得步履輕快,一種失而復(fù)得終于找回了什么的感動讓我突然感到內(nèi)心無比安穩(wěn)。
多年來,父親那句鐵一樣擲地有聲卻溫柔如春風(fēng)的話我從不曾忘記。我忘不了自己曾經(jīng)對鐵的貪欲,忘不了鐵一樣威嚴(yán)的父親把溫柔的話語變作鐵的護(hù)欄,讓我在幽暗鐵漩渦的邊緣緊緊抓住,牢牢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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