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8月02日
■邱華棟
小說家應(yīng)該以一種工匠精神來寫小說。我的兩部新書《十一種想象》和《十三種情態(tài)》，分別是歷史小說集和當(dāng)代題材的短篇集。我左手寫當(dāng)代題材的小說，右手寫歷史小說，而且長篇短篇都寫過，差不多是等量齊觀?！妒环N想象》是歷史小說系列，一共11篇，是我取材于各個國家的歷史和人物故事，其中出現(xiàn)的歷史人物有成吉思汗、丘處機、韓熙載、玄奘、魚玄機、李漁、利瑪竇、埃及法老圖坦卡蒙和他的王后安克赫森阿蒙等等。面對歷史展開無盡的想象，是我的新嘗試。
30歲以前，我寫了不少當(dāng)下都市題材的小說。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慢慢靜下來了，讀書也更加駁雜。在閱讀的時候，我時常會萌發(fā)寫新歷史小說的念頭。我不喜歡重復(fù)自己，或者說，每次寫小說，總要有些變化，或者題材，或者結(jié)構(gòu)，或者敘述語調(diào)等等?！妒环N想象》中有3部中篇小說《長生》《安克赫森阿蒙》《樓蘭三疊》，其余8篇是短篇小說。從題材上看，中外都有，不同歷史時期都有，都是依據(jù)一些史實所展開的關(guān)于歷史的想象。而在這一寫作的過程中，實際上，都有著一種工匠精神在里面。什么是工匠精神？我想就是厚積薄發(fā)，就是一絲不茍，就是反復(fù)琢磨，長期準備，就是鍥而不舍，嚴肅認真。
比如，收在小說集里的《長生》，寫的是13世紀初期全真派丘處機道長收到成吉思汗的邀請，不遠萬里前往如今的阿富汗興都庫什山下與成吉思汗會面講道的故事。寫這篇小說的緣起是，我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讀了丘處機的一些詩作，對這個中國道教的著名人物發(fā)生了興趣。后來，為了寫這部小說，我走過了丘處機當(dāng)年走過的不少地方：山東棲霞、昆侖山、北京白云觀、陜西終南山、新疆伊犁昭蘇、阿爾泰山等地方。800年前，丘處機穿越阿爾泰山，還來到過我的出生地新疆昌吉市，那個時候，蒙古語稱呼那里是昌八剌。我還參考了一些重要的歷史著作，比如法國歷史學(xué)家格拉塞的《草原帝國》《成吉思汗》以及《多桑蒙古史》、方毫先生的《中西交通史》、許地山的《道教史》等著作。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那么多年過去了，積累很多后，我才寫了這么一部小說。
《安克赫森阿蒙》是一篇關(guān)于埃及法老圖坦卡蒙的小說。圖坦卡蒙的死因到現(xiàn)在都沒有定論，十分神秘。我某年出國，在異鄉(xiāng)的賓館里看電視時，看到了一部紀錄片，講的就是考古學(xué)家對圖坦卡蒙的金字塔進行發(fā)掘的情況，我找到了這部紀錄片，反復(fù)地看，又讀了十幾本關(guān)于歷代埃及法老的書，才寫了這么一部中篇，這其中的匠人精神，只有我自己有體會。
《樓蘭三疊》寫的是關(guān)于樓蘭的故事。小說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樓蘭毀滅的想象，第二部分是發(fā)現(xiàn)樓蘭的情況，第三部分是我本人去樓蘭的所見所聞，貫穿小說的則是一把牛角號。這篇小說從歷史到現(xiàn)實，由遠及近，上下穿越了1000多年。在2013年夏天，我專程去樓蘭古城考察，還搜集了斯文·赫定的全部中文譯本。我重點從魏晉時期關(guān)于樓蘭的史料記載入手，利用孤證來搜索樓蘭在歷史和時間中隱現(xiàn)的痕跡，最終寫出了這篇小說。
還有幾個短篇小說，如《一個西班牙水手在新西班牙的紀聞》《李漁與花豹》《魚玄機》，我都是多次修改。這幾篇小說的主人公分別是16世紀的西班牙水手、明末清初的大文人李漁、唐代中期的著名女詩人魚玄機等等。《瘸子帖木兒死前看到的中國》講述了瘸子帖木兒險些對明朝中國發(fā)動戰(zhàn)爭的故事。歷史學(xué)家說，假如帖木兒不是碰巧死了的話，明朝將面臨最大的一場危機。閱讀歷史書，我都是隨手記下一些感想。
《玄奘給唐太宗講的四個故事》取材于《大唐西域記》，我挑選了幾個對唐太宗有觸動的故事，由玄奘親口講給了唐太宗聽。但如何選擇玄奘講故事，要把《大唐西域記》全部讀完，還要仔細挑選、再創(chuàng)造，變成我自己的東西，沒有一種工匠精神支撐是很難的。在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我有意地盡量去尋找一種歷史的聲音感和現(xiàn)場感，繪制一些歷史人物的聲音和行動的肖像。比如，我一直很喜歡《韓熙載夜宴圖》這幅畫，最終寫出了《三幅關(guān)于韓熙載的畫》，我想象了歷史上失傳的、關(guān)于韓熙載的另外兩幅畫的情況以及韓熙載和李煜之間的關(guān)系?？傊?，這11篇歷史小說，于我是一種題材的拓展和大腦的轉(zhuǎn)換，都是我通過閱讀和行路，以書籍、實地考察和結(jié)合文學(xué)想象，以工匠精神鼓勵自己寫出來的。
寫歷史小說需要工匠精神，那么，寫當(dāng)代題材的小說，同樣也需要一種工匠精神。短篇集《十三種情態(tài)》，收錄了我的當(dāng)代題材的13個短篇小說，我在寫這些短篇的時候，同樣以一種工匠精神在要求自己。
我一直喜歡寫短篇小說，小時候我在武術(shù)隊訓(xùn)練了整整6年。練武術(shù)的人都知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說的是長有長的特點和好處，短有短的優(yōu)勢和長處。短篇小說，因其短，因此是很“險”的。險，可以是驚險、險峻、險惡、天險、險峰、險棋、險要、險勝等等。可見，短篇小說，雖然篇幅有限，但是卻可以做到出奇制勝，做到以短勝長，以險勝出。每次寫短篇小說，我都要把結(jié)尾想好了，因此，短篇小說的寫作，對于我很像是百米沖刺——向著預(yù)先設(shè)定好的結(jié)尾狂奔。語調(diào)、語速、故事和人物的糾葛都需要緊密、簡單和迅速。
《十三種情態(tài)》是13篇與當(dāng)代情感戀愛、婚姻家庭、忠誠叛逆有關(guān)的短篇小說。這些小說的題目都只有兩個字：《降落》《龍袍》《云柜》《墨脫》《入迷》《禪修》等等，每個短篇的篇幅在15000字左右。這樣的容量、時間跨度，人物的命運跌宕，都有很大的空間感。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是“少”的勝利。我覺得他的簡約和“少”是將一條魚變成了魚骨頭端了上來，讓你在閱讀的時候，通過個人的生活體驗和想象力，去恢復(fù)魚骨頭身上的肉——去自行還原其省略的部分，去自己增添他的作品的“多”。這對讀者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因此，顯得非常風(fēng)格化。但雷蒙德·卡佛因為他的“少”而使他顯得拘謹和小氣。我還是喜歡骨肉分配均勻的短篇小說，比如約翰·厄普代克、約翰·契弗、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莫言、愛麗斯·門羅的短篇小說，他們是我喜歡的將“多”和“少”處理得非常好的小說家。所以，寫短篇小說，就應(yīng)該在其篇幅短的地方做長文章，在多和少之間多加體悟，可能是寫好短篇小說的關(guān)鍵。
那么，我又是如何來寫這些小說的呢？同樣，需要一種工匠精神。比如，為了寫《降落》，我甚至要想辦法找到飛行員的飛行手冊來看。如何駕駛飛機？駕駛艙是怎么樣的？機型之間、機場和飛機之間，這些在寫小說之前，都要搞明白。寫《云柜》的時候，要弄清楚云計算的一個系統(tǒng)，我專門找了一家石油公司去看他們的云計算系統(tǒng)的運行。寫《墨脫》，在我的面前擺著好幾張地圖，仔細到每個村子的情況，是舊軍用地圖。如何進入墨脫，路上的路況怎么樣，那個季節(jié)每一天的天氣，都要仔細搞清楚。寫《溺水》的時候，有個情節(jié)，涉及到了汽車落水情節(jié)。我找到了落水汽車成功逃生的人，進行了采訪，弄到了關(guān)鍵細節(jié)和不同型號的汽車可能遇到的不同情況?！墩翦仭分猩婕暗降聡腿毡拘聫N具，我就真的去買了不少廚具，每天在家里試驗功能。只有這樣，小說在涉及這些細節(jié)的時候才真實可靠。
寫小說，必須要有一種工匠精神，這是我現(xiàn)在深刻體會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