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8月11日
一個少數(shù)民族作家或者詩人通常會被貼上民族作家的標簽,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部分評論家先入為主,只盯著作者的民族標記而不客觀、深入分析作品本身之外,作者自身的學識修養(yǎng)、思想境界、胸懷氣度和寫作格局是將他們限定在民族作家范疇內的一個重大因素。沈從文、老舍、張承志、阿來、霍達、扎西達娃等,評論者在論述他們的作品時都忘記了他們的民族身份:他們作品已經超越種族、民族觀念和界限獲得了普遍性意義,他們作品內容反映的同樣是本民族的歷史、傳統(tǒng)、精神和文化,但是體現(xiàn)出的卻是人類共同的精神內涵、現(xiàn)實困境和價值走向。
■馬迎春
文學上有句說濫了的話: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句話應該這樣理解:通過描寫本民族的傳統(tǒng)歷史文化、價值、信仰及時代變遷,達到揭示人類世界某些共同的本質的層面,這時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梅薩的詩歌創(chuàng)作處于一個中間位置:某些詩歌作品已經超越狹隘的民族觀念獲得了意義上的升華,有些作品還依舊陷入過時的民族主義泥潭。從梅薩的詩歌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她努力超越自身的努力。
比如《半枝蓮》這首詩,作者將這首詩歌的題目作為書名,可見這首詩歌是比較重要的。的確這首詩歌能夠擔當這一重任,它具有多種闡釋的可能性,首先,可以當成愛情詩看待,全詩分為六小節(jié),第一節(jié)描寫了一個偶然邂逅的場景,“有些饑餓的身體/在河水靠近的地方/與下班的族群擦肩而過/紅塵中冥冥的點數(shù)/我的腳步放慢在一段注定的時間/你匆忙喘息的招呼/搶在我來不及思考的戲言”,這里的“饑餓”可以理解為生理上的饑餓,也可以理解為精神上的饑餓,下班途中碰見了她認為是注定的人,于是,偶然的會面使一段感情如同畫卷緩緩展開。
第二小節(jié),“那一刻不知所措的酒吧/有些尷尬有些緊張/曖昧的燈慵懶的曲/黃色的酒迷失的人/我無心考慮這次赴約的目的/隔壁的電視竟然在播放梵高/我的心沒在意你悵然若失的眼神/而是努力地向你講述梵高的生平事跡/這位史上最偉大的瘋子/用14朵向日葵把整個世界點亮/把一個干癟的妓女供奉在他靈魂的殿堂”,這節(jié)描寫他們在酒吧見面的事件,詩歌中引入了梵高這個充滿象征性的形象,一邊是隔壁電視里播放梵高,一邊是曖昧燈光下迷失的人,如此強烈的對比,是在暗示他們的悲劇性結局?還是精神性與物質性的矛盾?或者信仰與世俗的矛盾?
第三小節(jié),“那是一代土司的御用音樂/是德格印經院《貝葉經》上抖落的音符/‘卓波拉當 卓波拉…’/曼妙的弦律 起伏的音韻/在古樸的藏餐店里/感受瑪拉亞清爽的涼風/珍珠七十二凝人的藥香/在我的面前漫山遍野”,第三小節(jié)似乎并沒有順著愛情這條線索發(fā)展下去,它拐了個彎,轉而說起德格印經院《貝葉經》上抖落的音符和古老的藏藥,而在詩歌的下面,作者還加了一段似乎是注釋性的文字,它幫助我們理解詩歌,“此時,我在一粒藏藥中頓悟:老虎的胡須、雄獅的鬃毛、童子的尿液、少女的經血……”,如此,詩人就是在追憶古老的藏族文化傳統(tǒng),并對其生生不息的活力充滿了信念。但如何理解前面兩節(jié)抒發(fā)的愛情呢?顯然,這里的愛情和藏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合二為一了:藏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精髓正是她深深眷戀的愛人。
第四小節(jié),“那個前世/曾經居住在嶺國的女子/珞纓綴珠瑰姿艷逸/在星月爭輝的天穹留下一路沉香/天空與光明軀體與鮮血/阿尼瑪沁寄魂的夜/那只鹿那只至臻的紅鹿/是否還將那葉仙草深深輕含……”,這節(jié)詩歌第一詩段繼續(xù)沿著第三節(jié)在歷史的軌跡上運動,“嶺國”是指格薩爾時代,泛指歷史傳統(tǒng),阿尼瑪沁是一個山神,仍然是對藏民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追憶;本節(jié)詩歌后半段“望著你的容顏淚水盈滿雙眼/唯恐在醒來之前 白日已盡/而你成了我永生無限的心疼”等句子,再次將詩歌情緒帶回到愛情的軌道,至此,作者心目中戀人和藏民族文化傳統(tǒng)完全疊合了。
第五小節(jié),“那場夢/充滿宿命的夢/坍塌 破碎 逃離尖銳的畫面/從天而降的激流將我囚在您的對岸/排山倒海 亂石堆砌 泥潭深淵/我在一塊搖搖欲墜的石片上驚恐萬分/突然我看見淡淡的月光下一雙手/在半枝蓮花的眼淚中”,這小節(jié)中那宿命而又坍塌、破碎的夢有多種理解,可以是破碎的愛情之夢,可以是抒寫民族歷史上的某次危機之夢,還可以是理想破滅之夢。而我“我囚在您的對岸,在一塊搖搖欲墜的石片上驚恐萬分”,我最終獲得拯救,那是因為“您”伸出的援助之手,其中的“您”不是“你”,作者用上尊稱,再次表達了對以藏傳佛教為主的傳統(tǒng)藏文化的崇敬。在作者心目中,藏文化不僅僅是她一生的愛戀,更是在她精神危機時獲得拯救的途徑。本節(jié)后面的注釋性文字進一步印證了本首詩是既可以當愛情詩看,又可以看作是對本民族傳統(tǒng)的熱愛、依戀和對理想的追尋,“月光如水,盡浣三千群山……是什么分隔了彼此?燈火闌珊,月色依舊如虹。等待,終究是黎明?還是晨曦或是雪夜里,那個癡情的瑪吉阿米……成為今天所有卓瑪望穿秋水的守侯?‘我放下過天地,但從未放下過你,我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你一一告別’……”。
最后一小節(jié),“這個春天/是是非非的邊緣/野草和荒原在迎接一場火的到來/被縛在高加索的普魯米修斯/怎么也不曾想到/當阿波羅的火種/漫延整個地球的時候/在冰雪覆蓋的雪域之巔/滾動的火 舞蹈的火曼妙的火……”,本節(jié)中野草和荒原在等待一場火,作者接著用了西方神話中普魯米修斯的典故,讓期待的“火”劃過天邊的陰霾,閃耀在香巴拉,作者在這里似乎是要表達對民族精神永不熄滅的信念,但是結尾“也許只是一朵花一片葉一粒沙一滴水/載著你短暫的停留/遠遠地乘虹而去……”又表達了某種失望的情緒,這再次讓我們覺得這是一首愛情詩。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半枝蓮》內涵豐富,既可以是愛情詩,表達愛情的失落,也可以是對民族傳統(tǒng)的追憶和熱愛,同時還可以看作是表達一種幻滅的理想,而所有這些在詩歌中交織在一起,并且可以通過以佛教為主的藏民族傳統(tǒng)文化而獲得拯救,達到心靈的某種平衡。當然這類含義較為豐富的詩歌在詩集《半枝蓮》中不是很多,其他如《佛度有情人》《世紀,永恒的相逢》等都可以有多種闡釋。這類詩歌體現(xiàn)了梅薩在藝術上做出的努力。
上面論述到梅薩詩集中優(yōu)秀詩歌具有的豐富含義以及她的精巧構思,不僅如此,她的詩歌跳出了個人的狹小圈子,放眼民族,承擔起了她所謂作為民族詩人的責任。比如《佛手上的念珠》《牦牛的故事》《那是我的草原》等詩歌都是放眼外部世界,表達對草原的熱愛、對本民族苦難的深切同情和關注,詩歌大多寫得大氣開闊,立意高遠。
此再以梅薩詩歌《一個人的夜晚》為例,簡單論述一下少數(shù)民族詩人寫作如何超越的問題。這首詩歌從寫作技巧角度講雖不能說完美,但是語句干凈,歷史和現(xiàn)實交融,將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有對歷史的追憶,對民族精神涅槃的信念,藝術角度講是不錯的一首詩歌,但是其中的民族主義思想成為這首詩歌的一個缺點。“鏡中的我為何如此憔悴/我用苦澀的憂愁和無盡的自責/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守不住雪山 守不住帳篷/守不住只容五尺身軀的天葬臺……”,這種思想不是不能表達,這樣表達說明還沒有實現(xiàn)自身思想上的超越,還在民族主義的圈子里打轉,這種思想上的局限有損于詩歌的美學品格,進而把自身限制在了民族詩人的范疇之內。詩歌接下來這樣寫道:誰在歷史的暗處擊鼓吶喊/挖掘機攪拌機裝載機……/堅執(zhí)而頑固/把與我患難與共的泥土和石頭粉碎搗毀/放佛在幾個小時內可以把整個世界重新組合”,這個地方完全可以升華: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的環(huán)境問題,家園問題,精神歸宿等方面的問題完全是當今全人類面臨的共同話題,為什么一定要局限在民族主義的范圍內呢?當然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這是梅薩早期的作品。很多詩人之所以被稱為民族詩人,筆者認為,主要就是從思想上講的,他們的思想格局沒有完全打開,一旦實現(xiàn)思想上的升華,其詩歌的氣度和格局自然不是狹小的。
其次,在對藏民族佛教思想的藝術表現(xiàn)上有待進一步提高。筆者注意到藏族詩人們似乎熱衷于在詩歌中表現(xiàn)佛教觀念,藏傳佛教為藏文化的精髓,在詩歌中表現(xiàn)原本很好,但是表達的方式卻不好。詩歌作品中直接出現(xiàn)大量的佛教用語,比如,輪回、證悟、涅槃、加持、觀想、往生、開示等,有的詩歌甚至就是赤裸裸的佛教思想的表述。詩歌以情動人,過多的佛教的直接用語,赤裸裸的宣揚佛教義理,還不如讀佛經。比較理想的做法是化佛教思想為藝術的表達,轉化為對某種哲理的感悟,這方面應當借鑒的例證是王維。比如他的《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意象如此鮮明,情感如此飽滿,何曾有一個佛教的詞匯,完全將禪宗思想像鹽粒溶入水中不見痕跡。再如《鹿寨》: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森林,復照青苔上。禪宗的空靜幽、無住等的思想隱含在畫面當中,并不是佛教用語的直接引用。這樣的含蓄表達增添了藝術魅力。
總之,希望少數(shù)民族作家、詩人打開自身思想格局,拋棄那種唯我本民族文化獨尊的狹小氣量,兼收并蓄,努力汲取各個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為我所用,創(chuàng)造出更加優(yōu)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