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1月21日
◎洼西
這個上午,色爾寨的靜謐不同以往,所有日常的聲響都沉寂了,就連最愛在高高低低的土樓間疾飛聒噪的麻雀,也集體沒了蹤影。從廚廳小窗望去,對面樓頂冒出的炊煙,在陽光里搖曳出幾縷絢彩。
阿爸披著有幾處破洞的羊皮襖,盤腿在廚廳窗前的一地陽光里吃早餐,茶碗里熱氣騰騰。我湊到阿爸身旁,占據(jù)了陽光的一角,伸手從火塘邊緣的白灰里撿起一顆浮炭,把對面壁板上的“中國工農(nóng)紅軍萬歲!”幾個漢字往地板上臨摹。
阿爸瞪大眼睛,一口糌粑含在嘴里,半天也沒咽下去。
我暗自發(fā)笑——清茶揉的糌粑最容易粘住上顎,這一打岔,就更難吞咽了。
那幾個字,據(jù)說是早年間紅軍長征來到鄉(xiāng)城,路過色爾寨時,用毛筆寫在我家壁板上的。寨子里最老的老人阿尼久久說起當時依然記憶猶新。他說紅軍是一支年輕的軍紀嚴明的隊伍,從碩曲河下游而來,往碩曲河上游而去,行色匆匆,無犯百姓。
后來為紀念紅軍長征,地區(qū)報一位帥氣的長發(fā)男記者來色爾寨采訪。阿尼久久把給我們講過的故事重復一遍后,記者還在不恥下問,讓他回憶當年印象最深的事。阿尼久久摳了半天頭,蹦出來一句:“青稞地邊,到處都是他們的糞便?!?/span>
這句大煞風景的話逗樂了在場所有人,從此流傳于色爾寨,成了人們打趣阿尼久久的話。當然,這話不會出現(xiàn)在記者的文章里。
記者看了我家土樓壁板上的標語,沉思良久,得出一個結論——當時借住我家的,應該是紅二六軍團宣傳隊。他讓阿爸阿媽和我站在標語前拍了幾張照片。阿媽要換新衣服,他沒讓。阿爸說以后把照片給我們一張,他答應了,但之后并沒見誰送來照片。
那天上午,我側身靠在阿爸膝上,照著板壁上被熏成淺褐色的字,一筆一劃描。最后描到感嘆號的點時,手里的黑炭只剩一點 碎末在指間了。我用拇指把碎末用力摁下去,感嘆號的點就成了一朵黑色的花。
阿爸費力咽下嘴里的糌粑,舌頭在口腔里掃蕩一遍,對阿媽說:“這孩子可以上學了?!?/span>
阿媽停下手里紡羊毛的活,伸出手掌撫我的頭,粗糲的皮膚劃過發(fā)梢。
她說:“孩子還不到六歲,會受大孩子欺負?!?/span>
阿爸皺起了眉頭,小窗口射進來的陽光為他清癯的側臉鑲上一道汗毛的金邊。他不是在猶豫送不送我上學,而是在考慮如何說服阿媽。在他看來,一天學都沒上過的不滿六歲的我,能寫出中國工農(nóng)紅軍萬歲,一定和什么他樂于接受的神秘啟示有關。
他說:“男孩子不管到多大,都少不了和人爭斗,總不能因此而縮在家里,誤了天賦,誤了學業(yè)前程。”說到天賦時,他指了指躺在地板上的黑炭字。
阿媽不再吭聲了。對她來說,地板上的字比阿爸的話更有說服力。
“還不到六歲?”背對著教室門,在斑駁的舊書桌上埋頭寫字的男老師抬起略微謝頂?shù)念^。
他說的漢語,旁邊一位扎著馬尾辮的漂亮女老師是翻譯。她的漂亮,是小孩都會迷戀的漂亮,并不是眼睛鼻子或嘴巴好看,而是整個兒透出的清雅和親切,像一枝春天的山梨花,讓人置身于眼睛都能看見的芬芳。
男老師甩手把鋼筆朝腳邊抖抖,再把筆尖舉到額前對著陽光瞇眼瞅,說:“不行,上面有規(guī)定,七歲才能上一年級?!?/span>
他這話像是對鋼筆說的。也像他的那個“上面”就住在筆尖。
阿媽抓著我的手,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虛弱如面前的舊書桌上飛起的一只病蠅。她說:“他可以寫中國工農(nóng)紅軍萬歲,誰也沒教過他?!?/span>
女老師湊近男老師嘀咕幾句,像是把那只“病蠅”吹進他耳朵。
男老師哦了一聲把目光從筆尖轉到阿媽身上:“中國工農(nóng)紅軍萬歲?當年紅軍留下的?”
阿媽使勁兒點頭。
男老師看看我:“那可是繁體字哦,中學生都寫不了。”但他眼睛里并沒有這時該有的訝異或贊賞。
他問:“叫什么名字?”
我說:“鐵超。”
“鐵超?鐵超是什么意思?”
自記事起,這名字就長在我身上。就像不用去想為什么手叫手腳叫腳,我從沒想過要弄明白它的意思??涩F(xiàn)在,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事了。我扭頭看阿媽,期待她能有一個非同凡響的解釋。
阿媽抿了抿干澀的嘴唇,臉脹得通紅,一絲尬笑浮現(xiàn)唇角。
“就是生在灰塵里的孩子的意思!”突然,她提高了嗓門,仿佛要以此掩飾什么。
女老師忍俊不禁地翻譯。
男老師噗嗤一聲笑了,排在我們身后等著報名的大人小孩都跟著笑了。我對阿媽的話無比失望,甚至覺得這個可笑的名字背后還可能隱藏著關于我的身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覺得自己是個灰頭土臉的孩子了。阿媽的雙手在我肩頭不停摩挲。這回,她手掌的粗糲,我是用衣服感知到的。
男老師說:“這名字,像是給撿來的孩子的?!?/span>
女老師怔了怔,照譯了他的話。
河谷藏語的“撿來”,和垃圾一類的邋遢詞匯更搭。男老師意識到失禮,吐著舌頭看阿媽。他看見的是阿媽一臉燦爛的笑,還有阿媽身后那些高高低低的同樣燦爛的笑臉,像一垅傻乎乎的向日葵。
看來,除了名字的主人,沒人介意這樣一個糟糕的解釋。
我有些泄氣。
男老師伸出沾著紅墨跡的手摸摸我的頭,說:“沒啥,孩子,這樣的名字漢地也有,什么貓啊狗啊的。父母把名字取得賤一些,其實是希望孩子健康平安?!?/span>
女老師用手掩了嘴哧哧笑:“這沒有什么,我的名字也差不多,太吉梅朵——灰塵里的花?!?/span>
啊,我的名字和美麗的太吉梅朵老師如出一轍,這是多么大的幸運??!我欣喜不已,大有找到知音的感覺。鐵超這個名字,立馬變得不尋常了。
我不用轉頭就可以感受到身后那些孩子羨慕的眼神。
男老師說:“不過,就算他可以寫紅軍萬歲,上面的規(guī)定也不能破。你們明年再來吧!”
阿媽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苦求。她本就是個靦腆的人,況且,在我上學這事上,她并沒有阿爸上心。
我轉身從阿媽腋下看過去,校門內(nèi)側的土坡上,幾棵新綠的垂柳在陽光下輕輕搖擺,于方寸天地間舞動清新透亮的春意,被還未返青的荒涼遠山映襯得醒目而高貴。那些樹瞬間讓我愛上了什么,我不甘心就這么離開它們。
我抬頭看著阿媽的臉,使勁攥住她的衣角往下拽。我說:“我就是要上學!”
阿媽愣神了,眼中閃起白花花的東西。
她用手指著自己,說:“劉江老師,你不認識我啦?”
原來阿媽認識男老師。她說的是不太流利的漢語。劉江老師疑惑地上下打量她,半天不說話。我覺得此刻他的魂魄已經(jīng)離開舊書桌前的身體,飄到往日時空里的某個角落,從地上撿起遺落的物件,一件件吹開灰塵審視。最后,他張大嘴巴。我知道他找到了記憶中的阿媽。
“你是央珍?”他激動地問。
“是的,我是央珍。這么多年了,你一定是認不出我了?!卑屖箘劈c頭。
后來阿媽告訴我,劉江老師是第一批騎馬進入碩曲河谷鄉(xiāng)城的漢族教師之一,在桑披嶺寺馬廄改造的教室里教過阿媽他們?nèi)陼?。三年后,因為外公去世,外婆又病著,家里成了生產(chǎn)隊的“超支戶”,阿媽不得不退學務農(nóng)。
劉江老師感慨道:“央珍央珍,時間過得真快啊,孩子都這么大了!”
太吉老師笑著看看阿媽,又看看我,對劉江老師說:“收了這孩子吧,就寫成七歲,分到我班上來?!彼Φ臅r候,嘴邊現(xiàn)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逗留在垂柳上的春意,此刻,到了她的酒窩里。
于是,不滿六歲的我,成了鄉(xiāng)城城區(qū)小學的一名學生,并且,在踏進校園的第一天,憑空長了一歲。那一歲里的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都在那天被擺動的柳枝和太吉老師的酒窩一網(wǎng)打盡。
上學以后,臨摹中國工農(nóng)紅軍萬歲的聰明勁兒,并沒有在我的功課上有特別的顯現(xiàn)。拼音、算術每次都只是及格而已。阿爸說沒事兒子,你還小。體育課跑步時,跑最前面的男同學整整把我落下一圈。阿爸說沒事兒子,你還小。
我想,我長一歲,同學們也長一歲,難道我要因此一直落后嗎?這是個不容易想清楚的問題。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發(fā)現(xiàn)上學是一件無趣的事!除了枯燥的課堂和寫不完的作業(yè),每日還要起早摸黑,難得有玩的時間。學校里的老師們,除了太吉老師,幾乎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少有展露笑顏的時候。后來我回想,那年月,無論是老師干部還是農(nóng)人 牧民,誰的日子都過得艱難,不易找到開顏一笑的理由。
季節(jié)進入夏天。
那天,吃過午飯,我出門上學。烈日下,路邊幾叢牛耳大黃把寬葉子耷在莖稈上,散發(fā)出陣陣苦香。
阿尼久久戴著塌了邊的舊禮帽,弓著腰在前面蹣跚獨行,一種和時間和生命有關的隱約的悲涼,就游蕩在他身邊的熱浪里。
我加快步伐從他身側走過。我知道要被他叫住說話,那可真是一種煎熬。他會問阿爸去哪兒了,阿媽去哪兒了,問縣城和學校的新鮮事。他是寨子里好奇心最強的老人,總試圖用一次機會擺脫老邁帶給他的閉塞。
“鐵超!”阿尼久久從身后叫住了我。
我暗暗叫苦,不得不停下腳步,把臉上的不耐煩調(diào)整成謙恭的笑,問:“阿尼久久,你有事嗎?”
阿尼久久只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問題卻刺痛了我。
他問:“孩子,上了這么些時間的學,聽說你還是只會寫紅軍萬歲?”
我知道如果我說我還能寫別的,他一定會叫我揀根樹枝在地上劃拉給他看。眼下,無論他在等待什么,我都不想叫他得逞。
我一擰脖子:“你聽誰講的?”
阿尼久久笑呵呵地:“當然是寨子里的學生。但我不會告訴你他是誰。”
我沒再理會他,拔腿走開,對之前給了他好臉色追悔莫及,心情低落成了牛耳大黃耷拉的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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