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國平
昨天下午,我從向東的qq空間里,看到他寫的《澤仁達娃和他的〈雪山的話語〉》。向東一開頭,就抓住了我:讀完澤仁達娃的長篇小說《雪山的話語》并試圖寫點什么時,我內(nèi)心有一種沖動,得寫寫他的生活和寫作狀態(tài)。“讀完他的文章,像向東一樣,我也對澤仁達娃產(chǎn)生了一種揪心的疼痛”。
我對他是很了解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澤仁達娃是我在康定師范教書時認識并且走得很近的文學朋友。我是教師,但他沒在我手下讀書,僅僅是在我開設(shè)的文學講座上聽過課,我也僅僅是指點過他的習作。但他一直認我是老師,真是有愧!他不像同是康師畢業(yè)的、寫作名氣如日中天、做官也行云流水般的格絨追美。我不免有些感嘆,教過的學生無數(shù),認識、并記得長期或短期教過你的老師的學生又有多少呢?你可要知道,頭發(fā)花白的老師,一旦看見你或是收到你的問候,會有多少陽光充斥他發(fā)白的日子?。∥乙仓?,一個人的成長會有無數(shù)的人在拉他,在推他,在鞭策他。要記住這所有的人,也是一件難事,但一個小小的問候,也是一種感恩、一種升華、一種溫馨的積淀!
格絨追美是我教了整整兩年的藏族學生,他不善言談,我記得當時他連漢話也說得不連綴。他和同學馬丹天天到我的寢室來,給我?guī)Ь?,幫我煮飯洗碗,打掃屋子,有時干脆就把伙食團的飯打過來我們同吃。我們常常圍坐在電爐旁,讓酒氣和文氣包裹我們。微弱的白熾燈光,讓我鮮亮地袒露著心胸。對喜歡文學的學生,我是沒有忌諱的,我應(yīng)該起到最初的導向作用。
八七年末的一天,格絨追美請我看了幾篇文章,我喜歡其中一篇,名叫《白土坎的故事》,也是這篇文章讓我認定他在文學的路上會有作為。平淡的語言、平淡中又有一點玄妙虛幻的故事,卻清晰地顯現(xiàn)出藏地文化特色,這是他應(yīng)該發(fā)展的方向。我推薦他多看馬爾克斯、福克納、博爾赫斯的作品,有意訓練自己的觀察構(gòu)思能力。我說,文學離不開民族的土地,要想寫出好的作品,支托這個民族的宗教文化、歷史、社會風俗、山川河流、地理地貌、人文情趣,都必須全盤了解。我推薦他的首篇作品在《貢嘎山》發(fā)表了。多年以后,他出版的長篇小說《隱秘的臉》,書中玄妙神秘的色彩貫穿上下,濃郁的藏族風情、鮮活的人物躍然紙上,成為藏區(qū)作家的精品。
但是,同樣是藏族的澤仁達娃,我們也是常常交流,因為后于格絨追美到康師,也因為有更多的班務(wù)和學生會的工作,他沒有經(jīng)常出入我的房間,即便我的房間照樣來者不拒,但他始終叫我“老師”,我真是惶惑又受寵若驚。離開康定十幾年,輾轉(zhuǎn)來到成都,我和許多朋友都斷了音信。有一天,澤仁達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楊老師,我千方百計打聽你的消息,我終于找到你了!”
我于是知道了他,分在雅江工作后,就不斷寫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巴金文學院的專職創(chuàng)作員。遺憾的是,因為腦部受重傷,不能接聽電話,不能經(jīng)常問候老師。他說,他正在寫作一部長篇小說,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我。他說話時,顯得有點無力——這哪是我心中的澤仁達娃?這哪是學校的體育健將、籃球主力、不到一米七的個頭卻能扣籃的、結(jié)實的澤仁達娃?我,無語,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我還是習慣叫他的漢名:“邢小斌,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向東的文章說:澤仁達娃是上世紀9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在甘孜州雅江縣教育局工作,雖然是業(yè)余寫作,喜歡文學并把創(chuàng)作定為自己的終生事業(yè)是他執(zhí)著的秉性,不過他的創(chuàng)作卻有別于其它寫作者。在他15歲那年,遭遇了一場車禍,左側(cè)頭蓋骨嚴重摔壞,醫(yī)院用人造金屬骨替換了。那一塊金屬在挽回生命的同時,讓他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難。年輕的時候,身體的排異還沒多厲害,也不回避電視等物品的輻射,直到他34歲那一年中了生漆毒,全身腫脹起來,并激發(fā)老舊的痼疾,身體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大的障礙。
讀向東的文章,我就感覺他寫的是邢小斌,但從心底不相信。打電話給向東,終于坐實:就是這個澤仁達娃,就是這個邢小斌。
向東在文中繼續(xù)說,動筆那一年他35歲,也就是疾病加重的第二年。每天只能寫半小時,要回避輻射他不能用電腦,捏著鋼筆伏在案前,用原始的寫作方式,每天寫下三五十字,最多一兩百字。年齡在增大,健康狀況確更不容樂觀,到41歲這一年,從小生長在高原上的他已不適應(yīng)高海拔,前去成都治療,意外地被一家只重金錢的醫(yī)院將腰椎按成骨裂,得知要勝這官司,首先耗的就是時間,澤仁達娃沒有這樣的時日能耗?;氐礁首沃?,不能去高海拔的雅江,他只得在陌生的瀘定縣城尋一偏僻簡陋的小旅店安住下來。小說寫了幾年,寫到一半,還有一半等待他活下去并寫下去。每天還是半小時,腰傷之后能這樣堅持坐下的時間,也僅僅如此。許多時間里,他徘徊在瀘定街頭,手扶著腰,時坐時走,瀘定縣城的人們只當他是一個精神和身體都有問題的人在此聊度余生。
我真是后悔呀,離開康定,我僅僅回去過三次。今年他就在瀘定一個狹小的地域隔絕著自己,隱藏在茫茫人海里,而我五月份還到過瀘定、康定,來去匆匆。如果知道他在瀘定,我一定會去專程拜望他,給他帶去哪怕是些許快樂和力量,讓他平靜地寫完《雪山的話語》。好在,他以堅強的毅力,一步一步地走出自己,寫完了他的作品。
我靜靜地閱讀著向東展現(xiàn)出來的情景:他的目光專注到腳下的土地,專注到故鄉(xiāng)動人心魄的傳奇和故事中。他祖輩的村莊是雅江縣基俄村,與之相鄰的是白孜村,在更早的行政區(qū)域里,這兩村同屬一個地方。白孜村有太多壯麗與血腥的故事,在復仇與殺戮最厲害的年代,白孜村所有男人都活不過三十歲。那些史實和傳奇像一枚枚燃燒的碳火,烙著他的心,英勇與倔犟的血液至今仍淌在他的血管里,他得利用有限的時間把這些湮滅于歷史長河中的傳奇和故事提煉出來,無論小說結(jié)果好壞,他都將呈現(xiàn)它們。
向東繼續(xù)用平和的語氣向我述說著:《雪山的話語》歷時數(shù)年就這樣寫出來,一字字一句句都透著藏語的美感。藏語里多有特別好聽又極富深意的諺語,他在這些諺語中提煉出了思維,用創(chuàng)造諺語的方式敘述自己的小說。康巴大地故事豐厚,但他不局限于此,透過那些壯麗與血腥并存的故事,他表達了自己的困惑,正如小說里阿絨嘎的一句話:“為什么上千年的佛教,阻擋不了康巴人仇殺的腳步?!”為這困惑,他決定再寫新的小說,一部部慢慢寫,不是解答這個問題,而是呈現(xiàn),精神與物質(zhì)、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肉體與靈魂,從多個角度呈現(xiàn)人類本質(zhì)的沖撞,直到他生命的終結(jié)。
向東讓我感受到文字的重量,同樣,我也感受到向東仁厚的祈禱、熱切的顧盼和欣慰的笑意。
美麗的康巴,您呈現(xiàn)壯美的山川,蘊蓄醇厚的民風,把悠久而燦爛的文化鋪敘在雄渾的自然里,同時,您又用風霜雨雪,一刀一刀地刻寫這里的溝溝坎坎,把人生的路扭曲成崎嶇盤旋的山道,但這里的人,把神諭寫進經(jīng)幡,把生命放養(yǎng)在風里,穏實地向前走。他們把歌聲彌放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把堅實的腳步化進弦子、鍋莊的豪邁里,讓干澀的塵土在康巴大地飛揚生命的震感,直抵高懸的日月。高原是輝煌的,如中天的太陽;高原也是溫情的,如飄灑清輝的明月、喃喃低語的星星;高原也是冷色的,如皚皚白雪,如飄搖的寒風……
向東說,現(xiàn)在,小斌就坐在瀘定依山傍水的某處。他頭腦中的那一片金屬讓他的腦袋時刻都處于紛亂狀態(tài),他腦袋里像植入了一個噪聲制造器,不停喧響的噪聲讓他一刻也無法安寧。夜里睡覺,他必需處在一個極端安靜的環(huán)境里,睡前不能說太多話、想太多事。否則,任何細微的興奮都會讓他徹夜無眠,讓那臺噪聲器長時間加大分貝。他無法參加更多的文學活動,無法閱讀更多的文學作品。他住在專門尋找的僻靜房間里。
也就是這樣的一種生命狀態(tài),只要在腦袋片刻的安靜中,他就會思考將寫的小說,思考什么是他最想表達的。他執(zhí)著于文學之路,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顧及熱鬧的題材、多余的文字。他把所有的需求都拋棄了,只把生命濃縮在極小的氛圍里,把生命注進筆端,揮灑在紙上。
生命的活力在漸漸退縮,他卻抓住了生命的思想,努力著還原生命的本質(zhì)。我想,小斌就坐在瀘定依山傍水的某處,用心聆聽大渡河滔滔不絕的述說;小斌就坐在高原的底端,仰望雪山,與日月星辰對話。他把自己隱匿在文字中,遷延高原的脈動,顯現(xiàn)生命的精彩。
小斌,老師一定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