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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放鄉(xiāng)愁的精神家園 巴塘藏文化的“活化石”

甘孜日報    2022年03月31日



◎羅凌/文 格桑澤仁/圖

九月,是巴塘一年中最好的季節(jié),若用藏歷歷算,此時正值八月。南風微醺,花果飄香,周遭的山像調色盤,重重疊疊的紅、黃、綠恣意潑染著大自然,晚夏的寫意與初秋的工筆,儼然一篇辭采華茂的賦,絢麗繽紛地呈現出“高原江南”獨有的特質。

這是跳藏戲的季節(jié)。在巴塘,一年要跳兩次藏戲。藏歷五月的“雅索節(jié)”恭迎夏日的到來,八月的“央勒節(jié)”送夏迎秋。兩個節(jié)日從清朝沿傳到今天,已有數百年歷史,其中尤以“央勒節(jié)”最為隆重。藏戲與藏傳佛教淵源深厚,每年的“兩節(jié)”,巴塘康寧寺在縣城西郊的休閑勝地“龍王塘”聚僧誦讀“迎夏送夏經”,藏戲團披掛行頭閃亮登場,“雅索節(jié)”跳三天,“央勒節(jié)”跳七天,巴塘人謂之“央勒羌”(央勒即藏戲;羌即表演)。凡節(jié)必過的巴塘人重視“央勒節(jié)”的程度不亞于春節(jié),他們把半個家搬到“龍王塘”,搭起潔白的帳蓬,看戲、聚餐、跳弦子,在極具儀式感的娛樂里祈禱來年風調雨順、萬事如意。

“龍王塘”是有來頭的,即巴塘八景中的“柳林較射”。史料記載:“龍王塘依山傍水,有一近80畝平坦、開闊的平壩。壩內綠草茵茵,花團綿簇,樹木茂盛,沿巴曲河畔的柳樹成片成蔭,絲絲婀娜,恰似一幅天然美景。自清代以來,寺廟喇嘛聚于此誦經,演藏戲,民眾稱作“央勒羌”。每年春季,土司頭人常在此習兵練武,騎馬射箭,冠以美名‘柳林較射’。夏季則攜食簞,酒醉歌盡,盡情狂歡,曰:逛柳林子。”民國初年巴塘代理知事齊贊廷詩贊:“講武當年事已遷,空留跡趾憶前賢。一灣流水千株樹,贏得消閑九夏天。”

藏戲又稱“阿吉拉姆”,起源于十七世紀,為藏族橋梁專家、藏傳佛教高僧唐東杰布(1385-1464)所創(chuàng)。唐東杰布出生在后藏昂仁日烏齊,幼時家境貧寒,以牧羊為生,成年后當過兵,做過生意,后削發(fā)為僧,僧名尊珠桑布。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在游歷期間,深感西藏地域遼闊、山高水險,交通極不發(fā)達,給藏族人民的生產生活帶來了很大不便。于是發(fā)下宏誓大愿,要在雪域高原湍急的江河上架設鐵索橋。有人嘲笑他是彩云里跑馬,石板上耕田,干脆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尊珠仰巴”,意思是瘋喇嘛。但他沒有氣餒退縮,最后終于贏得了人們的信賴和政府官員的支持。1430年,他在雅魯藏布江上首次建成曲水鐵索橋。為了募集更多的資金修橋、造船、補路,他邀請西藏山南瓊結縣白納家族能歌善舞的七姊妹,組成歌舞演唱隊,親自教授她們演唱自己創(chuàng)作的作品,讓她們穿上自己設計的服裝進行表演,得來的資金用于修橋施工。除了修橋,唐東杰布最大的貢獻,是將起源于公元8世紀的藏族跳神舞蹈等宗教藝術從寺院宗教儀軌中分離出來,形成以唱為主,結合誦、舞、表、白、技的生活化表演,完成了佛教向藏戲的過渡。他將佛教經典中的傳記同民間傳說、神話故事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出一種具有人物性格和舞蹈、唱腔相結合的表演藝術,使過去那種單一的跳神舞逐漸戲劇化,形成了藏劇藝術的雛形。

1464年,唐東杰布逝世,享年79歲。他一生中共建筑了58座鐵索橋,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和尊敬,大家親切地贊譽他為“鐵橋活佛”。作為藏戲的開山鼻祖,人們用各種形式紀念他。至今,藏戲開演和謝幕時,演員們都要對這位被譽為“千里平原上的國王”敬獻哈達,磕頭謝恩。

傳統(tǒng)藏戲有八大劇目:《曲吉朗?!贰陡吕肌罚ㄓ置痘ㄏ勺客呱D贰罚段某晒鳌贰度慵岈敗贰独缮媚铩贰吨敲愀恰贰多囋锣囍椤贰栋赚旜┎ā?,在涉藏地區(qū)分為四大流派。巴塘藏戲團傳承的是“南派藏戲”,俗稱“江嘎冉”。在386年的發(fā)展中,其他民間藝術如弦子、鍋莊、熱巴也穿插融匯在其中,從而形成了不同于別處的藝術風格。巴塘藏戲團由農民業(yè)余演員組成,能完整地演完八大藏戲。不過按慣例,不演《白瑪雯波》,據說歷史上曾演過一次該劇,其間狂風大作,天上下冰雹,頗不吉利,從此便不演此劇。作為與弦子藝術并稱為“兩張名片”之一的巴塘南派藏戲,能原汁原味地口傳心授近四百年,其間還經歷了“十年浩劫”,實在非常難得,被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之一、文學家、戲劇家夏衍先生盛贊為“雪山上的紅牡丹”。2008年2月16日,巴塘藏戲被國家文化部列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八大藏戲都有教育意義?!吨敲愀恰返墓适聛碓从诓刈g經藏《方等部太子須大(上奴下手)經》,通過“盼子心切”“失寶受罰”“月下惜別”“舍己為重”“奪寶除妖”五個部分,講述了樂善好施,不惜獻出雙眼,感動三界的王子智勉更登的故事;《文成公主》還原唐蕃和親的歷史,歌頌藏漢兩族的情誼;《郎莎姑娘》中的朗莎忍辱負重,被人打死,又像《牡丹亭》里的杜麗娘一樣還魂,最后山官父子修善棄惡;《鄧月鄧珠》則反映了手足情深。

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央勒節(jié)”都是我們期盼的節(jié)日,看不懂藏戲,但必須去湊鬧熱,否則這一年就有缺憾。父親作為家中老大,節(jié)前一個月會組織他的兄弟姐妹們開個家庭會議,商議湊錢、做飯、家什等各種細小瑣事,然后派出家族中幾個壯勞力去“龍王塘”約定束成的地盤上拔草、平地、做記號,表明“德嘎”家族今年還要在這個地方搭帳篷,其他人家看到記號,不會再來占地盤。節(jié)日前一天,稱為“亞堆”,不管有多麻煩,都要在這一天把家搬下去,晚上守帳篷的通常是堂姐夫,做飯洗碗則是我們姐妹們的任務?!褒埻跆痢庇袃裳蹨厝?,由于水質的原因,酥油茶和冒面與自來水做出來的不是一個味兒,非常清香。特別喜歡“央勒節(jié)”之夜,它是一首詠嘆調:浩瀚的星光下,巴楚河的潮汐恢宏豐沛,金沙江在九公里處等待它的匯入;“龍王塘”幾百個帳篷透出光亮,依稀可見人影綽綽,“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巴塘人對閑適生活的追求在這一刻表達得淋漓盡致。我們期待著藏戲的鼓鈸和唱腔悠揚婉轉地傳入帳篷中,做什么都有心情,勁頭十足。

“亞堆”的第二天,藏戲正式開演。首先出場的是《江嘎冉》和《扎西協(xié)哇》,這是藏戲中居首位的兩個最古老的戲,流淌著祝福吉祥、祈禱幸福的主弦律。在大號、鎖吶、胡琴、笛子、鼓、鈸的敲擊聲中,演員們戴著面具邊跳邊唱:

想到歡樂的舞場中心,

到這幸福的舞場中心。

從右舉步跳踢踏舞,

請莫錯亂舞步!

舞蹈場地雖小,

四周都是綠柳?。?/span>

畫眉鳥美妙的歌聲,

聞之使人耳悅心醉。

相傳,在藏東的協(xié)德山和白馬湖之間,有一位漁夫名喚邦列爭巴,以打獵和捕魚為生。山間湖上,總有仙女下凡唱歌跳舞,邦列爭巴便和仙女們成了好朋友,她們教他歌舞,他潛心學習,成了有名的藝人。后來,邦列爭巴把歌舞技藝傳給了亞龍協(xié)扎人。唐東杰布率亞龍協(xié)扎人演出募捐,在險峻要道上成功架橋后,亞龍協(xié)扎人表演了《江嘎冉》和《扎西協(xié)哇》以示慶祝,表達吉祥如意的愿景。之后,這兩出戲便成了藏戲的開臺戲。

跳完《江嘎冉》和《扎西協(xié)哇》,藏戲團的長者會告訴觀眾本次“央勒節(jié)”將要演的正劇名目。要在一周內演完七大藏戲是不可能的,完整地演完一出戲需要十天半個月,因而通常都是取其中的折子戲演。如果是《文成公主》,專演祿東贊求親或是公主進藏那段;若是《郎莎姑娘》,其受虐待被折磨的一處是必演的。有些婆婆對媳婦不好,人們就會嘲諷:“這些婆婆娘看朗莎姑娘受苦的戲時淚流滿面,回家面對媳婦時就忘了戲里的人了!”

每當藏戲團的大帳篷在“龍王塘”的中央地段支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聲敲響,兩只鈸平擊、悶擊、磨擊、邊擊、較擊,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一串繞口令般的對白從藏戲藝人口中蹦出,戴著各種面具的主角、配角相繼出場,或高亢雄渾,或悠長綿密的唱腔在秋色中回蕩時,每個巴塘人聚合自己的感悟,懷著不同的心境。有的人手腳發(fā)癢,恨不能自己也跟著唱兩句;有的人馬上進入角色,看到動情處,會情不自禁地對身邊的人講解劇情,不管人家愿不意愿意聽;有些人則純粹是來觀看、拍攝古老的服裝和道具的。藏戲不同于弦子,弦子容易普及,游客也可以跟著跳;藏戲是綜合性表演藝術,有著古老的藏文化源流,劇情里雜糅著歷史、宗教、傳說、神話,唱詞為書面藏語,很多人聽不懂,所以看藏戲的多數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對藏語言文學有深入研究的人。但這不影響“聽”,正如純音樂不需要歌詞一樣,曲調就是闡釋。就我自己而言,藏戲的聲聲鼓點,莊重的“吉冬”(一個鼓師拿擊鼓棒和鈸同時演奏),激烈的“尼冬”(一個鼓師雙手拿擊鼓棒,另一個鼓師拿鈸同時演奏),一鼓

一鈸,能敲到靈魂深處,映射出舊的歲月與時光。它的唱腔,那樣絲絲如扣,有如一聲嘆息,讓我心生悲憫以至淚光點點。有人問我:“你聽懂啦?”我搖頭不語。內心真正的感受是:我雖身在故鄉(xiāng),它卻引發(fā)了我深藏在血脈里的鄉(xiāng)愁;我非常后悔,讀書時為什么沒有認真學習藏文。

藏戲的舞姿各各不同,國王、大臣、喇嘛、船夫、婆羅門……大致分為十五種,表演真實細膩,生活氣息濃郁,群眾十分喜愛。唱腔因人定曲,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唱腔,每句唱腔都有人聲幫和,領腔與合腔類似于川劇的幫腔。一百多種唱腔抒情、敘事、說理、狀物,賦予了藏戲斑斕繁馥的色彩。

因縣級財力拮據,以前只有極少量的資金投入,巴塘藏戲團的收入主要靠募捐。2012年以后,縣財政將藏戲團演員的工資納入財政預算,每人每月1300元,全額發(fā)放目標獎。藏戲團從業(yè)余成為了一支專業(yè)隊伍,服裝、道具也“鳥槍換炮”了。

不過依照習慣,大家還是要募捐。誰家募捐了多少,藏戲團會在“央勒節(jié)”的最后一天,即藏戲演出的尾聲“扎西交”上道謝?!霸鹘弧庇袔讓右饬x,祝賀本次“央勒節(jié)”功德圓滿,祈愿來年五谷豐登幸福安康,感謝上天賜予大地的恩惠。演員們向供奉在大帳篷中央的祖師爺唐東杰布莊重磕頭,把撒糌灑向天空,謝幕,“央勒節(jié)”便在熱烈的氣氛中結束了。每當聽到話筒里喊出:“XX顧伙(顧伙:巴塘方言藏語,即搭帳篷的某一家),捐款XX元,道謝了!”時,大家都會生出不舍與惆悵之感,撤帳篷回家,日子又恢復到平常的瑣碎里了。

無論時代如何發(fā)展變遷,藏戲團換了多少個團長和演員,行頭從舊變新,到北京、昆明、拉薩、成都,上了四川衛(wèi)視、康巴衛(wèi)視的舞臺,巴塘藏戲始終保持著古老的傳統(tǒng),它是“活化石”一般的存在。傳承得如此完整,除了政府的重視、寺廟的宗教儀軌、群眾的傾心喜愛外,還得益于農民演員們由衷的熱愛和無數淡泊名利、不計報酬的藏戲愛好者的文化情懷。

芬芳的情懷

杜呷老師的家在老街上,獨門獨戶,典型的巴塘特色民居。干凈整潔的院落,地上鋪著白色磁磚,擦洗得可以照見人影,可見他們家的媳婦很能干。幾棵蘋果樹正在抽枝,綠色的嫩芽透出喜人的春意,紅色、粉色的仙客來燦爛地綻放著。兩層加一個“砸口樓”的老式紅藏房,在巴塘縣城已經不多見了,看上去,像他本人一樣溫暖而親切。

杜呷老師是省級藏戲面具手工藝傳承人,甘孜州“百千萬康巴英才”中端人才,退休前在巴塘中學教藏文。76歲的他走在人群里,就是一位極其普通的藏族老人,上了歲數,背微微有些駝,步履緩慢,輕言細語地跟人打招呼,和朋友們一起曬太陽。但若是坐下來與他聊上兩句,他與常人的不同之處便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了,一雙細長的眼睛閃著睿智的靈光,那是手藝人和學藏文的人兩種身份融合后衍生出的一種獨特氣質:頭清眼亮,胸有丘壑,任何時候方寸不亂,為人行事低調又謙和。

他酷愛藏戲,十歲左右就是藏戲迷了。小時候“龍王塘”跳藏戲,杜呷老師一面玩一面觀看,藏戲演員的面具深深地吸引了他。平日里,父親要給藏戲團做面具,他也學著父親的樣兒,找來紙殼依樣畫葫蘆地做,涂上顏色,戴在臉上和小伙伴們一起玩兒。真正開始做面具,是在退休以后。物質匱乏的年代,沒有條件買材料,日子漸漸好起來后,在北京工作的哥哥回家探親時帶來了做面具的材料。讓他特別高興的是,那些材料中有一種鋼板,是制造飛機用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還有從海南撿回來的小貝殼與迷你右旋海螺,金屬亮片、小珠子則是在北京的百貨批發(fā)市場買的。當林林總總的材料擺在面前時,杜呷老師反而不自信起來,他遲疑地問哥哥:

“您覺得我真的能做?”

哥哥鼓勵他:“你不是從小就喜歡做嗎?試試看!”

畢竟是多年的愛好,其實杜呷老師心里是有數的,只是這些不遠萬里,經過舟車勞頓而來的材料可謂珍貴,他是怕萬一搞砸了浪費而已。在哥哥和家人的鼓勵下,他小心翼翼地裁剪、揉皮、鑲邊,花一周功夫,做成了人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面具。那是2000年的一個夏日,兒子把成品掛在書房里,他一會兒近看,一會兒遠觀,激動地仔細端詳,全家人都跟著高興。

杜呷老師一直保存著這個面具,因為很有紀念意義。這是跳開場舞《江嘎冉》時用的面具,也叫藍面具。他對我講解了制作細節(jié):平板牛皮紙裁成倒三角形,上面一條邊呈弧形,用鋼板固定好,繃上黑絨布,形如寶瓶的面具輪廓便做好了。接下來對面貌進行點睛,冠額用金絲錦緞滾邊,形如一對夸張的金魚,上面嵌著細細的珠子;額頭中間貼上用白紙剪成的日月同輝徽飾,日象征福德,月代表智慧,日月頂上粘一顆小星星;眉毛、胡子也用白紙剪成祥云狀,眼、鼻、嘴是從一塊紅布上挖出的鏤空造型;雙頰用四顆小小的海螺拼成花瓣,中間點一粒紅珠子,立體效果一下就出來了;兩耳用紅藍兩色仿珊瑚、仿松耳石珠子穿上紅色流蘇,用金線纏成雙吉祥結垂下來;臉的下端用半寸寬的淺咖啡色連皮羊毛勾貼;頭頂為金絲錦緞做成的藏式吉祥八寶圖,一直垂到后背,戴的時候,用彩緞寬披帶固定在頭臉上。這張純手工藍面具詼諧、吉祥、古樸典雅,看上去十分喜慶。除了鋼板和海里的東西外,全部就地取材,彰顯了藏民族的聰明智慧,讓人不能不喜歡。

“做這個用了七天時間,但不是做得最好的,畢竟是第一個?!倍胚壤蠋煹吐曊f。他很謙虛,我卻覺得已經非常好了,夸張,俏皮,栩栩如生,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看著它,仿佛又聽到了藏戲“澄!澄!鏘——”的鼓點聲。第一個面具成功后,多年累積的感觀和手動經驗化為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對藏戲內行的杜呷老師又動手做了八個藍面具,一個比一個精致。出于深重的藏戲情結,這之后,他主動擔任了藏戲團的“御用”面具制作師。多年來,他或在自家小院,或在“龍王塘”的藏戲團總部里,裁、剪、揉、搓、鑲、貼、縫,默默地更新了藏戲團的全部面具,不數便罷,數一數嚇人一跳,竟有六大類,上百種。有時,為了找一截貼邊的羊皮,他不顧年邁,去夏邛鎮(zhèn)的生崩扎村購買;為了做泥塑面具,他親自上山采挖紅粘土。令人感動的是,在更新面具期間不知花費了多少精力和功夫,他卻不計報酬,分文不收。所做的這一切,只為了對藏戲的一腔熱愛之情。

或許真正的匠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認識一位搞建筑的民間老師傅,只讀過初中,修房子不彈墨線,長寬高竟能目測,而且相當準確。杜呷老師也一樣,沒有圖紙,也不需要繪圖,所有的形象都在心里。

藏戲面具中有很多動物,它們一般為神佛和菩薩的化身。我親眼看過杜呷老師制作“虎頭”面具:把山上挖來的紅粘土用水調和稠黏,塑成虎頭形狀,虎頭干燥成型后,把布裁成三角形,六、七層疊加起來固定在虎頭上,再把紅粘土一點點掏出來,便自然形成了空心虎頭,演員可以很輕巧地套在頭上;再用乳膠漆輕輕繃上白布,在上面細細繪制出老虎的樣貌來。在整個制作過程中,他神情專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讓我又一次想到“定力”和“靜氣”兩個詞兒。泥土在那雙拿過鋤頭與粉筆的手里變得柔韌順滑,像做面食一樣,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繪畫也不按常規(guī)出牌,屬于大寫意,虎頭廣額闊面,張著大嘴,造型夸張變形,又有些荒誕怪異,充滿了浪漫奇幻的色彩。

藏族美術講究“不寬咫尺中,三界壇城繪”,杜呷老師也是如此。他用色大膽,紅、黑、白對比強烈?!安痪心嘤谝蛔忠灰簟?,既寫意又寫實,充滿了象征性和夸張性。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做的魔妃哈江的面具,漆黑的底色,血盆大口中巨齒交錯,披頭散發(fā),這個角色狠毒、兇殘的本性在他手中生動地表現了出來。他告訴我,藏戲面具和京劇臉譜一樣,江嘎冉、扎西協(xié)哇、王子、隱士和顏悅色;咒師、魔妃、旺曲面目猙獰,內行的觀眾從面具上就可以分辨出這個角色是善還是惡。

王國維說“入乎其中,出乎其外”,面具是道具,杜呷老師并沒有為了面具去做面具,跟流水線上批量生產出來的產品完全不同,他的面具是傾情制作的手工藝品,是一種獨特的語言,虛實結合中神、形兼俱,藝術地詮釋了杜呷老師本人對藏戲的理解,給予了藏戲無窮的生命力。

盡管杜呷老師默默無言地蝸居在老街的角隅,他的面具手藝依然聲名遠揚??h上舉辦文化活動時拿去展覽過,“迎賓樓”酒店最大的包間里,掛著一幅他做的面具,引來很多外地人拍照,還有慕名前去購買的。對這些購買者,杜呷老師從不敷衍了事,而是讓他們等,他堅持說兩三天拿不出來,也不會為了錢去趕工。買可以,但我只賣最滿意的作品,粗制濫造不僅對不起我自己,更是對藏戲的不負責任,這是在丟巴塘人的臉。

杜呷老師沒有進正規(guī)學校念過書,就連小學也沒有讀過。他的藏文是五十年代跟老街上一位叫“格跟阿稱”(格跟:老師之意)的老師學的。這位早已去世“格跟阿稱”也是個奇人,他是一位民間藏語文愛好者,藏文水平很高,務農之余,無償地教就近的孩子們藏文。巴塘老百姓重視教育,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大家都樂意把自己的兒女送去學習,并尊稱他為老師,有時拿點面粉、雞蛋之類的表示感謝,我父親小時候也在他那兒學過藏文?!皬妼⑹窒聼o弱兵”,杜呷老師成了“格跟阿稱”的學生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后來,他結束種地、放牛的日子,到義敦縣(現巴塘措拉區(qū))的教師進修校學習,1980年在措拉區(qū)參工任教,之后在中央民族大學進修一年,到巴塘中學做了一名藏文老師。

有時覺得基因這東西真的很神奇。除了進修,杜呷老師沒有在正規(guī)的學校系統(tǒng)地讀過書,但他的天分卻極高,對藏戲懂行,會做精巧的面具,藏文水平好,教了無數個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比很多科班出身的人都高出一頭。這可能跟他的家族曾是巴安城中望族有關,這些大家族重視教育和教養(yǎng),良好的家風代代傳承,自然也就耳濡目染。他的舅舅是民國時期康巴地區(qū)著名政治活動家、“巴安三杰”之一的格桑澤仁,杜呷老師無疑是繼承了家族血脈中最優(yōu)秀的基因。

為藏戲默默奉獻心力,是為了興趣和愛好。除了更新藏戲團的面具,去年開始,杜呷老師和資深藏戲鼓師登巴繞吉、巴塘中學藏文老師丁當、藏戲團團長西繞共同整理了除《白瑪雯波》外的七大藏戲劇本(注:巴塘藏戲團不跳《白瑪雯波》)。上了年紀,他們不會用錄音筆,只能西繞唱一句,他們三位用藏文記錄一句。用筆記錄實在太勞累,工作效率低,從來沒有玩過電腦的杜呷老師下了決心,一定要學會使用電腦。這個想法得到了兒女們的極力支持,有事做,就不會患老年癡呆癥,他們熱心地教他用“班智達”藏文輸入法。在電腦這個對他來說算是極其生疏的新生事物面前,這位76歲高齡的老人硬是拿出了“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氣概,早上學兩小時,下午學三小時,認真做筆記。短短一個月,不僅能自如地輸入藏文,還學會了用打印機。艱辛的半年過去,具有巴塘特色的藏戲劇本終于整理出來了。在他家,杜呷老師用藏語給我念了兩段整理出來的唱詞,那是巴塘人都能聽懂的語言,通俗易懂,用這個劇本來唱藏戲,聽起來就不那么艱深了。

鼓點在任何一種戲劇中都起著靈魂作用。藏戲也一樣,不同的人物用不同的鼓聲,演員按照鼓師敲出的鼓鈸聲踩節(jié)奏和節(jié)拍,表演和舞蹈才會有依托。為了讓藏戲團新吸收的演員懂得聽鼓聲,他們分類匯總了各種鼓點,細到了每個人物出場時,敲幾聲鼓、幾次鈸。

做這些事情,只為了把藏戲傳承好,無他。他們沒有想過向有關單位要潤筆費,杜呷老師也從來沒有對人張揚過,只有少數關心藏戲的人知道。

當四大本A4紙打印出的七大藏戲唱詞和鼓點的匯總材料放在我面前時,我禁不住深深感動!正是有了無數個杜呷老師這樣淡泊名利、不為金錢驅使的人,南派藏戲才會傳承到今天。杜呷老師謙遜低調,不居功自傲。他的話清晰地在耳旁縈繞:

“做面具是我的愛好,也是為了退休后不閑著?!?/span>

“整理藏戲的劇本和鼓點,不是我一個人做的,是我們四個一起做的。”

…………

50多歲左右,杜呷老師去過措普溝景區(qū),他在措普寺讀過一些藏文古籍,那些典籍除了宗教文化,還記載了措普溝的由來和景點傳說,寫得跟《阿可登巴》等藏族民間故事一樣幽默詼諧。他覺得如果不傳承紀錄下來太可惜了,為此特意讓女兒去給縣文旅廣體局反映,建議收集整理。

四月春日。杜呷老師走在和熙的晨光上,從老街東頭直往城西而去,步伐緩慢又堅定。他穿一件深藍色休閑夾克衫,衣袂被風微微吹起。文化街正在開展“五線下地”工程,整條街被挖得亂糟糟的。他小心地踩在一塊石頭上,左手扶著一家店鋪的門,另一只腳輕輕踏在翻出來的土里,皮鞋上頓時沾滿了泥,一粒小石子鉆進了他的鞋子,他用右手脫下鞋,抖了抖,略顯艱難地穿上,徑直朝城西走去。這條路他走了千百遍了,也許是去“龍王塘”看那些面具,又或者是去康寧寺當顧問,幫助該寺收集整理兩位愛國愛教堪布的生前傳記。

當下,“情懷”作為賣點和噱頭屢屢出現在商家的各類廣告中,已然成為被過度消費的對象。有的人動輒便說情懷,實際上追名逐利。真正有本事的人,從來不需要咋咋?;?,因為他們有底氣,清楚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望著杜呷老師的背影,琳瑯滿目的面具和密密麻麻的藏文在眼前閃現。芬芳的文化情懷,對藏戲的至誠摯愛,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星辰,善美而恬靜?!澳橄愣Α彼膫€字,不由得在心里掠過。

情牽藏戲

清明前夕,藏戲團西繞的老丈母去世了。依照巴塘縣城的習慣,入殮后便不再收燈油錢,我趕緊去了他家。二十根柱頭的老式紅藏房隱藏在老街縱橫交錯的巷子深處,小小的院落里擺了七、八張桌凳。藏族人有著特殊的生死觀,死亡是以一種形式替代另一種形式,要讓往生的人靜靜的去,不興大哭。院子里人很多,卻很安靜,樓上傳出喇嘛們超度亡人的誦經聲,靜穆的氣氛中凸現著莊嚴又讓人心安的力量。西繞正在有條不紊地招呼客人。

西繞全名西繞吉村,是縣城中心澤曲河村的人。作為甘孜州非遺文化“央勒節(jié)”代表性傳承人,他是巴塘藏戲團的團長和臺柱子;作為上門女婿,他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半子”。老丈母常年生病,去世前幾個月更是病情加重,癱在床上下不了地。妻子患病去世后,撐起這個家的責任和義務就落在了西繞肩上,這十三年可謂艱難倍至。兩個孩子小,幸好有妹妹澤仁白珍幫忙,否則連藏戲都跳不了了。藏戲團是農民演員組成的業(yè)余團體,2012年以前沒有工資。后來納入財政預算,每個月總算有了一點收入,他把一塊錢掰成兩半花,終于把大女兒“盤”出來參加工作了。沒有演出任務的時候,西繞每天給老丈母端茶、送水、做飯,病到后來,老丈母大小便失禁已經無法自理,大女兒和澤仁白珍為她擦洗身子,洗衣漿刷,老人身子沉,她倆不僅抱不動,連翻身都得費很大的勁,西繞必須不離不棄,在一邊幫忙。家里愁云慘霧,除了針藥味,便是病人的呻吟聲。盡管如此,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一家人總還在一起。如今,母女倆相繼走了,剩下他們仨相依為命,西繞平靜的面色里還是隱藏著一絲憂傷。

和眾多的民間藝人一樣,西繞也深受家庭的影響,外婆是個藏戲迷,他從小便耳濡目染。文革期間,藏戲團解散,大家邊掙工分,邊搞階級斗爭。在那個物質和精神都十分匱乏的年代,幸而有藏戲和弦子慰籍心靈。與所有的農村家庭一樣,西繞家的晚飯很簡單,不是清湯寡水的面片,就是窩頭、咸菜、酸奶。每天下午晚飯前,外婆都會喝兩口兌了水的青稞酒,待到酒上臉時,她不會像眾多的阿婆一樣唱弦子或酒歌,而是悠悠然清唱兩句藏戲,最愛唱的是《郎莎姑娘》:

像一輪皎月在天空出現,

像一朵蓮花在水面玉立。

像一只孔雀在草坪回旋,

像一尊仙女降臨了人間。

啊,美麗純潔的郎莎姑娘,

你第一次來廟會好好游玩。

…………

在酒力的催動下,外婆的唱腔略帶憂傷,格外感人。每每聽到這種聲音,西繞的心尖兒總會沒來由的顫抖,一種難以言述的感覺涌向喉頭,鼻子發(fā)酸。一般情況下,外婆的下酒菜是一把炒青稞或炒玉米,簡單的炒貨隨意地灑在油膩膩的條形藏桌上,她抿一小口酒,放幾粒炒貨在嘴里細細地嚼,饒有滋味地吧嗒一下。西繞也趴在藏桌上,仰起頭,抓一把塞進小嘴里大嚼,外婆便伸過蒼老的手,幫他抹去唇邊沾著的穢物。天色漸漸暗下來,天花板里的老鼠開始滿血復活,放肆地東跑西躥,塵土不時地往下墜落。白天外婆是不太愛說話的,暮色會松懈情緒,打開老人的話匣子。她不讓開燈,就著灶膛里的火焰發(fā)出的微光,給西繞講八大藏戲的故事,有時還一句一句教他唱,日子長了,他零零散散地學會了多種唱腔,王子、仙女、喇嘛、船夫,還有動物。多年以后,西繞想起早已過世的外婆,或者聽到有人唱藏戲,總會聞到一絲舊日的氣息,那種氣息里混合著切成細絲的面片擠壓出的生麥香與藏房獨有的灰塵的味道,那深入骨髓的感覺,和古老的藏戲一樣讓他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粉碎“四人幫”后,巴塘藏戲枯木逢春。1979年,散落在全縣各地的演員們重新歡聚一堂,藏戲這門古老的藝術終于重獲新生。很多年沒跳了,那年的“央勒節(jié)”特別熱鬧,演員和觀眾們都很興奮。七歲的西繞像過年一樣高興,他家離“龍王塘”近,坐在屋里都能清晰地聽見藏戲的鼓鈸聲,可以天天去玩。藏戲團的大帳篷支起來了,觀眾圍了一圈又一圈,演員們酣暢淋漓地跳,他在人叢里好奇地看著那些服裝和道具,悉心地聽他們唱,感覺和外婆唱得不一樣,人家那才叫專業(yè),心里很是羨慕那些演員。過了幾年,縣上組織藏戲比賽,熟識他的藏戲老演員占堆和長生覺得他是個苗子,便說服他父親,讓他作為“編外”在一旁觀摩學習。高手林立的地方,使他收獲甚豐,從那以后,西繞對藏戲的興趣更濃了。放學路上環(huán)顧四周,只要左右無人,便扯開嗓子唱兩句,摘一根樹枝在手里,嘴里“澄!澄!”地打著鼓點,比比動作,跳兩下。有時猝然路過一個人,對方詫異地問:“西繞,你在干啥子?!”他便紅著臉低下頭不說話,等人家走遠了,又開始跳起來。天藍得透亮,白云十分縹緲,那是西繞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小學畢業(yè)那年,西繞進了縣上的藏戲培訓班,藏戲團最優(yōu)秀的幾位演員任老師,他開始明白,藏戲不僅要學會唱和跳,關鍵是對角色的理解。

過了幾年,西繞讀初中了。那年“央勒節(jié)”,藏戲團跳《茹吉尼瑪》,一位演員突然身體不適退場。還沒等藏戲團的頭兒找到替補,西繞就在場外唱起了這個演員的詞兒,成功地救了場。驚訝間,大家對他紛紛點贊。初中畢業(yè),西繞沒有繼續(xù)升學去上高中,他被藏戲團招收,做了一名沒有工資的業(yè)余藏戲演員,當時“雅索節(jié)”還沒有恢復,每年“央勒節(jié)”跳七天藏戲,平時在家務農。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哪怕沒有報酬,他也覺得很愜意。

不知不覺間,西繞跳藏戲二十八年了。這二十八年,王子、妖魔、動物、仙女、大臣,藏戲里所有的角色他都演過,穿過“溫巴切”“拉姆切”“扎切”等各種服裝,過足了戲癮。和眾多的康巴漢子不同,西繞的皮膚有個特點,無論怎樣日曬雨淋,面色都不會變得黝黑,加上眼睛細長,鼻梁英挺秀氣,反串女角沒有一點違和感,真是演啥像啥,觀眾特別喜歡。唱腔上,通過經年的揣摩,他成了一個厲害人物,會108種唱法,也就是說,南派藏戲里的唱腔他全都會。這個絕活兒,令巴塘人對他贊不絕口,他也為此接受過各路記者的采訪。當康巴衛(wèi)視著名主持人啟米翁姆在“弦舞巴塘”藏歷春晚中向全國電視觀眾介紹“西繞會108種唱法”時,他款款出場,臺風端莊典雅。站在舞臺中央,他既有成就感,又誠惶誠恐,擔心自己有負重望,不能把最好的藝術享受帶給觀眾,讓故鄉(xiāng)巴塘蒙羞。不過那天他發(fā)揮得非常好,他的剪影,留在了這臺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的晚會中。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西繞會108種唱法”,這話說起來簡單,無非短短幾個字而已,只有他本人知道凝聚了多少年的汗水。這108種聲音,還永久地存放在了“康巴音樂庫·巴塘藏戲數據庫”里。

從學徒到團長,西繞親眼見證了近三十年巴塘藏戲的發(fā)展。他也獲得了不少榮譽:“甘孜州民族團結進步模范”“甘孜州州慶60年先進個人”“巴塘縣愛國歌曲演唱賽藏戲清唱一等獎”……閑來無事時,看著這些獎狀獎牌,他會有恍若隔世之感。他經常思忖與藏戲的緣份,如果不跳藏戲,也就不可能去各地演出,還上電視,結識不了有見地的文化名人。能見這些世面,是藏戲的恩賜,他感恩。

有時,西繞也會躺在藏房的“砸口樓”上,望著藍天白云感喟。他目送資深老演員離開這個世界,歡迎新的“小鮮肉”來到團里。他目睹了藏戲團從簡陋寒酸到“鳥槍換炮”,從鮮有人問津到被高度重視。年復一年的“央勒節(jié)”,他們支起的大帳篷周圍,有幾十年如一日觀看聆聽的忠實粉絲,有的觀眾去世了,或者因為各種原因離去了,新的觀眾又補充進來,其中還夾雜著獵奇的游客,他的形象留在了那些人的相機里。他和藏戲攪纏在一起,有時候人戲不分,劇情、故事時時提醒他,要常懷慈悲之心,多行善事,對信仰要加倍虔誠。

西繞的婚姻最能看出他對藏戲的癡迷,藏戲甚至改變了他的處世哲學和人生觀。他和妻子的婚事是雙方父母商議后相親定的,拿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老婆長得一點都不好看,不過心地善良”。巴塘有句歇后語:“上門女婿——泥墻上的補丁?!弊鳛橐粋€男人,要么隨父母坐家,娶個媳婦回來,要么自立門戶才有面子。西繞沒有這些虛榮心,他只有一個條件:讓我跳藏戲,我就去上門,否則不去。兩家父母答應了這個要求,于是他上門做了個好女婿;跳藏戲也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她生前一直以丈夫是個“角兒”為傲。

2005年,是西繞生命中最晦暗的一年,妻子因病永遠離開了他和孩子們。按照巴塘的習俗,至親去世,一年中忌歌舞歡宴。喪事辦了不到兩個月,“央勒節(jié)”來臨了,作為臺柱子,缺了他不行,而他又不能去跳。正在糾結時,時任康寧寺住持、愛國愛教的高僧居拉活佛對他說:“你家里出了這種事,本來是不該跳的,但一個人要心懷大情大愛,你是為了老百姓高興才去跳,這才是真正的修行?!甭犃诉@話,他若有所悟。

從此,藏戲對他來說,成了修身養(yǎng)性的一種方式。扮演小丑,在舞臺中間插科打諢,引來觀眾笑聲不斷,他感到欣慰。演正角,在唱腔里融入自己對角色的理解和感情,覺得內心充實。對自己的父母和老丈母,他沒有多的言語,只是切切實實地去盡孝心。藏戲里男女主角對愛情的忠貞不渝也感染了西繞,妻子去世后,33歲的他對佛教信仰更加虔誠,立誓不再續(xù)弦娶妻。他體悟出:唐東吉布為募善款修橋而創(chuàng)立藏戲,這是大愛。藏戲不比弦子,弦子是生產生活中的大眾化娛樂,屬于生活與情緒的直觀體現;藏戲則是精神上的“信望愛”,宗教的神與人具像化溝通,敬神、渡人、祈愿,因此藏戲是神圣的?;谶@種思考和領悟,今年的“雅索節(jié)”,正值老丈母病逝沒幾天,本來是要絕對禁止歌舞的,但居拉活佛圓寂前的話猶在耳畔,他還是去跳了。他相信,真正懂藏戲的人會理解。

西繞這半生,大致可以用兩幀剪影來濃縮:

九月,龍王塘,藏戲《嘎拉旺布》演出現場。西繞反串花仙卓瓦桑姆,他頭戴花冠,頂上的三叉“巴珠”(后藏女人的一種頭飾)上插滿了粉色和紅色的絹花。身上穿著各色綢緞拼制成的無袖藏袍“拉姆切”,上套無袖彩條花氆氌帶和藍綠花緞帶連綴成的褂子。踩著鼓與鈸敲擊出的節(jié)奏,他的兩只腳進、頓、點、退,舞步輕盈,手腕跟隨節(jié)奏,以頭部和肩部為限,左舞右蹈,用肢體語言表現人物的思想感情,這是該劇第一幕《定情月下》:湖畔仙景,卓瓦桑姆偕眾仙女婆娑起舞。國王隨仙鹿而來,向卓瓦桑姆傾訴衷情,花仙為國王的真情所動,愿永結同心。仙翁降臨贈箭祝福,二人辭別眾仙……。炎炎烈日下,西繞薄施脂粉的面頰已被幾行汗水弄花,但他不以為意,此時此刻,他不是西繞,而是花仙卓瓦桑姆。從進場伊始,他便與角色融為一體。周遭的觀眾認真觀看、解讀,現場一片和諧,最美的時光在這一刻被盡情雕刻。

很平常的一天。太陽還沒有升起,也沒有風。西繞穿著尋常的舊衣服,從老街的巷子深處走出來。昨晚,他電話聯(lián)系了藏戲團幾個主事的,準備在“龍王塘”的藏戲團總部里商量一些雜事。他腰板挺直,腳步堅實,左手手掌微微上抬,上面掛著一串盤得油亮的星月菩提念珠,珠子夾在拇指指腹與食指的側邊,一粒一粒往下循環(huán)捻動,他嘴唇微翕,默默念誦著六字真言。他沒有往城西走,而是選擇了一條捷徑,抄城南的小路而去,因為走快了些,身體自己帶出風來,稍嫌寬大的褲腳在腳踝處輕輕鼓起。

二十八年來,西繞與藏戲相依相伴,在演員和農民兩種身份中更替交織,有時候各是各,更多的時候分辯不清,從少年到中年,一直是這樣。

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最好的狀態(tài)。

尾 聲

中國戲曲網上有一段評價:“藏戲是藏民族燦爛文化的杰出代表,也是現存中國戲曲中歷史最悠久,最能體現少數民族戲劇特色,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個劇種,是中華民族也是全人類極為寶貴的藝術財富。藏戲與其母體藏文化一樣,有著早期歷史關鍵時期的開放與兼容性,它虛擬寫意的表現手法、程式化的表演手段、唱腔曲調和唱詞的風格都接近于漢族地區(qū)的戲曲。同時,它與世界古老戲劇中的希臘悲喜劇、印度梵劇也有某些相似之處?!?/span>

我們應當感恩把藏戲帶到這片土地的祖先。如今在巴塘,要一睹真正古舊的東西,也就是沿傳386年的南派藏戲了,它是輾轉千年的九歌舞韶,老坑玉鐲上的湖光山色,泛黃的書簡里延展的芬芳墨香。

尋一處安靜的所在。藏戲,是我們心尖上的寶貝,存放鄉(xiāng)愁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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