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凌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余光中《鄉(xiāng)愁》
一
我們這代人,對臺灣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感情。如果說西藏是遠方的上方,那臺灣就是遠方的遠方。它很遠,在地圖上,幾厘米就是一千多公里長長的海岸線,臺灣被一片藍色包圍,像一小片指甲殼兒,面朝大陸,靜靜地守望在太平洋西邊。
“我愛我的臺灣島,臺灣是我家。過去日子不自由,現在更苦楚。”這是我們小時候唱的兒歌《臺灣是我家》,這支歌后來改編為《塵歡如夢》,由李克勤唱紅。1949年,蔣介石潰敗臺灣,從此,兩岸信息阻隔。我們對臺灣和臺灣人的了解,僅限于教科書上不長的篇幅,若即若離,遙遠而模糊。
時代的烙印往往與經濟政治大氣候相關。上小學時,好幾個學期作文的結尾總是:“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了解放臺灣,統(tǒng)一全中國。”同時期臺灣的高考作文則是《論反攻大陸之必要》。后來,兩岸政治空氣有所回暖,鄧麗君的歌從靡靡之音演變成婦孺皆能唱,成為大陸樂壇通俗歌曲的啟蒙。1990年,央視推出“來自臺灣的歌聲”欄目,《情義無價》等一批臺灣電視劇相繼引進,“追星族”應運而生。臺灣文學在內地悄然開花,瓊瑤、三毛、羅蘭、席慕蓉、朱天文、朱天心、簡禎、舒國治、周夢蝶……那些風格各異的詩詞文章,展現了一個全新的視角,成為我們這代人青蔥時節(jié)的注腳,一個時代的文化符號之一。在“言情教母”瓊瑤和“行吟文藝范”三毛的熏陶下,我們學會了憂傷,開始關注花開花落,渴望到大山外面去流浪,淋雨曬太陽變得詩情畫意起來,雖然有點兒無病呻吟,但至少修剪掉了我們性靈中的粗糲枝節(jié)。
從文學藝術中揣度臺灣那塊神奇的土地,它逐漸清晰,又依然模糊。記住了很多地名,諸如新竹、花蓮、嘉義、云林、南投、忠孝東路等等。“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那酒一樣的長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鄉(xiāng)愁的滋味……”,在吉他的《鄉(xiāng)愁四韻》中,兩岸之間的相互思念濃烈而感人。我們和臺灣之間,仿佛一對藕斷絲連的情人。2013年末,從廈門思明區(qū)輪渡碼頭坐船來到東海中央,我們默默地凝望著對面的金門島,許久許久,想像著那片密密匝匝的綠色后面的人和事,心中無限感喟。
去臺灣手續(xù)繁多,非常不容易。我基本上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去臺灣。2014年,在國臺辦的支持促成下,巴塘天籟童聲合唱團赴臺進行文化交流,我隨團負責宣傳工作。收到赴臺通知時,暗暗興奮了好多天,對于我來說,去臺灣比出國更有意義,即便是公干,我還是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印證在“文”和“藝”中感受過的臺灣。這種心情是同行的85后、90后青年們無法理解的。
二
9月13日,從雙流機場出發(fā),經過三個半小時的飛行,于暮色四合時抵達桃園機場。
第一頓飯便是老董牛肉面,該面參加了上海世博會,在臺灣的牛肉面節(jié)上連續(xù)奪冠。面條柔滑筋道,牛肉酥爛,湯頭清爽,配以各種腌制的小菜、甜點等。對巴塘人來說,面食可謂稀松平常,“天籟”的小朋友們一面吃,一面把臺灣牛肉面和巴塘冒面作了比較。臺灣臨海,面食本來并不興盛。1949年以后,隨著大批國民黨北方老兵的扎根,晉陜等地的面食在臺灣發(fā)揚光大,普通的牛肉面終成名小吃。極簡主義者、作家舒國治在《臺北小吃札記》中特別推薦了延平北路的汕頭牛肉面,說它“有椒香氣,有姜沖氣,亦有近似淺淺沙茶的藥香氣;簡言之,清鮮也”,這老董面的口味和他描寫汕頭面的大致相同。單論面食的源起,臺灣和巴塘差不多,巴塘人在臺灣吃到牛肉面,瞬間就有了家的感覺。
下榻的酒店在靠近基隆河的劍潭,與宋美齡親自指導建造的圓山大飯店相臨,出酒店往右,就是劍潭青年活動中心,蔣經國的雕像落座于此。關于劍潭有一個傳說,明朝時,鄭成功率軍經過此地,遇見神怪與神怪造成的大風浪,鄭成功拋下身邊寶劍降服神怪,從此風平浪盡,故命名劍潭。
酒店全面禁煙,所有房間都安裝有煙火監(jiān)測器。同行的男士們笑稱,抽得起煙,付不起罰款,于是便齊聚在酒店外的亭子里“過煙癮”,我則獨自走出酒店,看臺北的夜景。
遠處,臺灣的標志性建筑101大樓在夜色中閃爍,燈光襯托出它特有的竹節(jié)造型,異常美麗。臺北的夜是靜謐的,晚上十點以后,夜市關門,沒有售酒執(zhí)照,任何飯店餐廳禁止銷售酒類飲品。坐在梧桐樹下,看街上人來車往,各式店面的招牌映入眼簾。因為喜歡簡潔,所以特別不喜歡大城市密密麻麻的廣告招牌,凌亂得讓人煩燥,但臺北卻不給我這種感覺,仔細揣度,發(fā)現是因為繁體字。《人民日報》曾刊載過一篇文章,論漢字的美學價值,觀點令人折服。作者說得對,漢字的章法美、對稱美、音韻美只體現在繁體字上,簡化字好學,但缺胳膊少腿,不美。臺北鱗次櫛比的廣告招牌上,一個個規(guī)整的、沿用了幾千年的繁體字,秦風漢韻盡顯,臺灣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和傳承由此可見一斑??吹椒斌w字,同根同源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后來,在臺中的書店買了幾本龍應臺的書,繁體、豎排、右翻,習慣了左起橫排簡體,初看有些吃力,慢慢便習慣了。
這天,我們迅速結束手頭的工作,在晚上10點前趕到了臺北的士林夜市。夜市里人山人海,無比喧囂,繁華的大街與它相比,竟然安靜得多。士林夜市是臺北最大的夜市,素以小吃聞名,喝一杯正宗的臺灣奶茶,順著人流慢慢朝前移動。衣服、頭飾、食品、箱包、電器……價格不貴,質量也不錯,各種琳琉滿目中夾雜著“快來買快來看,十點鐘打烊,只有半個小時了!”的吆喝聲。眼花繚亂中,買了幾包黑糖姜母茶,回到酒店品嘗,糊甜中略帶辛辣,和對岸廈門的姜母茶比,又是另一翻滋味。
臺灣產珊瑚。品質比意大利、日本的都好,又大又紅,按等級分為阿卡、沙丁、漠漠三類。珊瑚是寶石中唯一有生命的千年靈物,二十年長一寸,三百年長一公斤,屬藏傳佛教七寶之一。藏族人對紅珊瑚有一種近乎膜拜的圣潔感情,對它的珍視程度勝過黃金白銀。來到臺灣,怎能不買珊瑚?于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了精美絕倫的珊瑚雕件,這些雕件順著珊瑚的生長原樣精雕細琢,佛像、仕女、動物、花卉、盆景,每一件都栩栩如生,不僅具有相當的藝術性,更融合了人文、歷史與投資價值,是臺灣特有的珊瑚文化。當然,雕件只能飽飽眼福,挑選了幾樣首飾,特別喜歡那串小巧的紅珊瑚項鏈,每顆珠子都鮮艷、圓潤、晶瑩剔透。不過,自己長相普通,在如此美麗的珊瑚面前,著實有些自慚形穢,因此很少佩戴,只是不時拿出來把玩一下,這深海中的靈物,是寶島臺灣給我最神圣的紀念,值得恒久珍藏。
活動中期,途經鄧麗君的故鄉(xiāng)云林,來到嘉義。次日要在學校開展活動,當晚,便在山腰的一個農家樂里住下來。有趣的是,房間門上那斑駁的油漆,內廊墻壁上零亂的涂鴉,竟然跟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青春夢”中舒淇打工的桌球室場面極為相似。農家樂的男主人是一位鄉(xiāng)長,他家的小女孩在做作業(yè),想看看基層臺灣人的生活狀態(tài),便特地關注了他們的住處,乍一看,簡直不是一般的亂,床前桌上,東西扔得到處都是。我對同行的臺灣導游說,嘖嘖,真夠亂的。他笑,這就是生活。
是的,這就是生活。天南海北,高原內地,所有的人。每個人都像云一樣來到世間,最后都會像水一樣消逝殆盡。生活的內容總是雷同的,不同在于生命的質感。在嘉義鄉(xiāng)村的深夜,呼吸著臺灣的空氣,喝著臺灣的水,和臺灣同行共蹭一個網加班寫稿子,生活的細節(jié)自然、樸素、瑣碎,拉近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