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國
心安是歸處。伴在母親身邊,年近不惑的我心里突然涌出這溫馨感。
許久未陪母親走走,加之母親因為樓下的道路改造,估計每天的走步也壓縮了不少。所以我試探是否帶母親出去轉轉,母親很樂意的接受了。牽著母親的手,那雙昔日靈巧、溫暖、有力的大手現(xiàn)在變得僵硬、粗糙、泛冷。
外面的天色已經很暗了,街燈昏暗,幸好母親臨出門拿著電筒,倒也不怕。沿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慢慢地走著。我左手緊握著母親的右手,慢慢沿著人行道走去。
由于改造道路,的確不好走。砂石亂堆、路面凹凸、狹窄難行,加之行人不斷,時不時有摩托車擦身而過。我愈加擔心母親平日行走的安全,反復叮嚀母親只在上午至中午左右逛逛就可以了,天色晚了就不要出門了。母親要我放心,說她每天早飯后走走,基本下午3點前就回家了,不再出去。
母親年前大病了一場。因為小弟的女友來家居住,和母親合不來,加上飲食不習慣,膽囊炎一下翻了。過年躺在床上,好幾天都動不了身。好在母親意志堅強,加上藥理調養(yǎng),終于扛過來了。調養(yǎng)了半年,身體仍虛弱。以前,我牽著母親的手轉路,母親的手比我還溫暖。現(xiàn)在母親的手是冷的,看來元氣還沒有徹底恢復。
正是這雙手,在我小時候牽著我的小手走過多少路?至今我都清晰記得童年時,在月色下母親牽著我的手趕路的情景。
一次是冬天,母親帶我和小弟去參加三表哥婚禮,耽擱了兩天,凌晨趁著月色返回的情景。按照習俗,母親帶我們在婚禮頭天便去了,在農村這叫“請伴客”, 新郎新娘的姑表舅姨等至親在“正宴”前一天就去幫忙、賀喜。第二天是“正宴”,舉行婚禮。第三天是“謝伴客”,設宴感謝至親和幫忙的街坊朋友。當時小弟還剛走得來路,我和一群小孩子們盡情的瘋了兩天。第三天凌晨,母親早早地悄悄喊醒我,背著尚在熟睡中的小弟,和三姨等一批同村的親戚們返家。從白日壩到烹壩不過15公里,我們沿著老川藏線,要經過渾水溝、咱里、小烹壩、沙灣等幾個村子,才到烹壩。
冬夜里的大渡河谷很冷,好在沒風,朗朗月色映照著大地,群山仿佛一群沉睡的野獸。大渡河泛著水銀般的光,柏油馬路在月色下,也泛著微微的銀光,一切都那么靜謐,讓人感覺神秘。母親牽著睡意濃濃的我,不時依著家鄉(xiāng)的風俗喊著小弟和我的小名,一路往家趕。沿途的村子靜默無語,偶爾從牛棚、豬圈傳出三兩聲耕牛咀嚼聲、豬兒睡夢中的歡哼聲,晨鳴的公雞深情地呼喚著黎明,我盼望隨著打鳴天趕快亮了,卻不知這只是破曉前奏,天色還是沒有多大變化。幾只看家狗看見我們一群人走過,扯著套在脖上的鎖鏈,不停地吠叫,讓我的睡意頓無,我緊緊拽著母親溫暖的大手,不由加快了步伐。
小烹壩只有兩三戶人家,小時聽母親講在解放前,時有搶人錢財?shù)?ldquo;棒老二”(土匪),好在天色逐漸泛白,沒那么害怕了。走著走著,漸漸到了沙灣村,天色逐漸放亮,離烹壩也不遠了。此時,月色漸漸隱去,東方的曉日也慢慢升騰,遠遠可以看見烹壩村莊的輪廓,在奔流不息的大渡河旁安靜地矗立著。望見了熟悉的村莊,母親之前緊緊拽著我的手也沒有先前那么用力了,只是暖暖的握著我的小手,牽著我,放慢步伐,不疾不徐地往家里去。
另一次是幾年后,大約我小學三年級的一個星期日,母親應我的請求,帶我到15公里外的姑咱鎮(zhèn)去賣菜和小兔子。
也是天還沒有破曉,我還在甜甜的夢鄉(xiāng)里,母親悄悄喚醒我,熱騰騰的飯菜已經做好了。吃了飯,我們就出發(fā)了。母親背著一大背白菜,牽著背著一個裝有幾只小白兔的小木箱的我,踏著淡淡的月色,順著大渡河溯流而上,往姑咱鎮(zhèn)步行而去。
小云盤、加勁河壩、冷竹關,在母親牽著我的沉穩(wěn)的步伐里漸漸拋在后邊。我背的小白兔并不重,可走著走著,漸漸像小山似的壓得我踹不過氣來。我央求母親歇息會,母親說等到鴛鴦壩村休息,并將裝有小白兔的小木箱從我的背篼里取去,一只手拎著,一只手牽著我往前趕路。
又走了幾步,從我們后邊來了一輛拖拉機,馳到面前停下,原來是同村的拖拉機,早早到姑咱鎮(zhèn)去拉砂石。搭上拖拉機,遠比步行快多了。坐在顛簸飛馳的拖拉機上,母親握著我的大手更緊了,深怕我有個閃失。望著天上的朗月一會兒鉆進云層里,好像害羞的姑娘在臉上蒙上了一條薄紗巾;一旁的大山攢著勁往后跑;路下邊的大渡河揚著清波,一路歡唱著向東流去。
夏夜里,雖看不清楚,但鄉(xiāng)村特有的泥土味、花草香沁人心脾。百草合著各色野花,菜地里各色菜蔬,還有那一棵棵或舒展腰肢,或挺拔向上,或四圍伸展的楊樹、梨樹、李子樹、楊樹、槐樹、柿子樹、枇杷樹……混合出了一道大美的嗅覺大宴,讓人無限神往,光聞一聞就終身難忘。
月色淡淡的灑在我們的身后、旁邊、遠山、河谷,母親身上也仿佛籠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紗,平常因過度操勞而憔悴的臉龐,在淡淡的月色下,竟變得猶如象牙般光滑。風掠過,吹散了母親鬢發(fā),我從母親溫暖的大手里,抽出手,替母親將鬢發(fā)捋了捋,母親欣慰地笑了。月色下,母親的那幅甜美的笑容竟然那么美,深深的烙印在我的心里。拖拉機馳過河口,一陣佛曉的晨風從瓦斯溝口吹來,母親忙將我的身子摟在她的懷里,那雙溫暖的,略顯粗糙的大手將我的小手緊緊的捂起來,一股暖流從我的心底升起,將佛曉的寒意驅趕得干干凈凈。
母子同心,我是相信這個的。記得我在遠離母親千里之遙的高寒石渠縣工作時,一次我病了,而且不輕。正當我孤身一人抵御著病痛和酷寒的雙重折磨時,竟接到千里之外的母親打來的電話。原來母親夜里夢見我穿得單薄破爛的衣物在雪地里行走,很是擔心,就打來電話詢問。聽著母親暖暖的話語,我的病痛也沒有那么厲害了,很快就好了許多。
兒行千里母擔憂!當年,年少氣盛的我?guī)煼秾W校畢業(yè)后,為了幫助一位身體羸弱的同學,在沒有同母親商量的情況下,主動替換那位同學到石渠縣工作。我拿著改了的“派遣單”(工作分配證明),回到家,母親正在地里除草,我對母親說,我替換同學到石渠縣去了。母親愣了一下,但很快說,尊重我的選擇?,F(xiàn)在想來,當年母親也是很擔憂我的。記得臨別母親到石渠縣報到的那個凌晨,我早早的聽到母親在她的房間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當時不是很明白,只是聽到心里很難受?,F(xiàn)在過去21年了,想必母親當日的心情是多么的難受,在父親英年早逝之后,母親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將我們兄弟姊妹6個拉扯大,可是在面臨子女對未來的向往、期盼與世事艱難之際,母親總是以她寬厚的包容、理解摯愛,尊重和支持我們選擇的路。其實,母親何嘗不想將子女留在身邊,可我們的卻沒有去想想母親的感受,而是一意孤行以個人想法去對待母親。隨著自己成家養(yǎng)子,漸漸懂得了母親,也深深領悟到古人說的“不養(yǎng)子女,不知父母恩”的深邃含義。現(xiàn)在想想,自從懂事以后,母親從沒有向我過多的索求過什么,即使我參加工作后,每每問起母親缺不缺錢,母親總是說有,不用擔心,并時不時反過來問我缺不缺錢。
還記得21年前,我第一次上石渠去的那個凌晨,仍是夏日里,母親在長長嘆息后,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替我做好了熱騰騰的飯菜,然后輕輕喚醒我。
臨行,還是故鄉(xiāng)那淡淡的月色下,母親久久拽著我的手,一邊等車,一邊叮囑我一人在外要自己多保重。
月色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往常母親的手可以將我的小手捂得嚴嚴實實的,現(xiàn)在已經不能了,但透過母親那雙操勞一生,長滿老繭的手,那股暖意徑直從我的手上,流入我的心底,溫暖著我的一生。